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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才落魄的暮年

来源:时尚先生,首发于2015年8月刊

撰文/杜强 编辑/杨潇 视觉编辑/田克 摄影/李松鼠

Esquire特稿实验室按:不计其数的天才人物闪耀在历史当中,作为人类智慧的证明被崇敬和铭记。与此同时,我们永远不得而知的是:有多少聪明的头脑被浪费掉了?在天才虚掷的一万种方式里,这篇特稿将告诉你最令人唏嘘的一种。

主人公王镇皋在理论物理学上拥有过人天赋,“中国的爱因斯坦”、李政道的启蒙老师束星北评价他,“天资高过李政道”。然而,他却接受针对导师束星北的秘密任务,掩藏身份长达25年,众多同事、学生因此遭受厄运。凝视深渊日久,人生迟暮之际,深渊终回以凝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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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镇皋回忆过去不大记得年份时,总习惯说,淋巴结核发病之前,神经衰弱的时候,查出肺气肿、肝硬化、前列腺癌变的时候……他一度躺在床上等死,有惊无险地活到85岁,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

杭州的一所中医院里,他拿着单据,小心翼翼地走下自动扶梯。他请求牙医别让腿脚不便的自己折腾啦,先盖个戳,照过射线再下楼付款,可大夫说,这是医院的规定。扶梯降到一半,王镇皋突然转过身,抵着众人的目光向上跑去,慌张和尴尬让他乱了分寸,摔倒在电梯犬牙似的棱角上。

他跛着脚进了门诊室,拿回落下的钱包,一边掉眼泪一边向医生宣布,病他不看了。

28岁的时候王镇皋在山东大学物理系评为讲师,新社会的身份序列里,属于高级知识分子,拥有一张红色的医疗卡,无需挂号,主任医师在专门的房间里等待,工人负责拿药、记账。

如今的遭遇让他委屈,他又一次想起自己因为疾病、生活琐碎,尤其是那件事而浪费掉的天才,“如果我不是副教授,是院士,他们还会这样对待我吗!真是太残酷了。”

两年前他在《杭州日报》上看到过一篇文章,当中回忆原子物理时代的著名科学家束星北,提到他在抗战年代启蒙了诺贝尔奖获得者李政道。王镇皋给报社寄去一封长信,告诉编辑,“束星北最好的学生不是李政道,是我。”

据说束星北几乎从未夸奖过别人,即便是后来做了中科院院士的学生,在他眼里也只是“马马虎虎”。但他向人提起,王镇皋的天资高过李政道,只是体质差。

晚年的王镇皋带着一身疾病回到出生地绍兴,打算在小镇僻静的街巷里过完剩下的日子。当他本本分分地走过菜市场,没有人会对他的过去感兴趣,有过瓜葛的人,描述起来却总有夸张之嫌,“世界级天才”,“当今再没有第二个的好人”,以及,“卑鄙无耻的特务”。

~~~壹~~~

王镇皋出生在绍兴山区的一座村庄,18岁高中毕业时,家里替他指定了妻子的人选,理由仅仅是听说那位谁也没见过的姑娘擅长操持家务,他逃离了家庭,到上海寻找亲戚,并在那里考取了尚在青岛的山东大学。

1950年夏天,一声如释重负的闷响,蒸汽机车缓慢停靠在德式风格的站台里,从上海到青岛的路程没想到会如此漫长,换过几次车之后,已经完全丧失了方向感。王镇皋木然地走下来,望着眼前尚未从国共内战中平复的城市。

当时《青岛日报》连篇累牍的政治宣示中间,还残留着特务肆虐的迹象。这座海滨城市曾经是德国、日本的殖民地,内战时用以停靠美军的战舰,直到1949年6月才改旗易帜,理所当然成了匪徒、密探和顾虑重重者最后的据点,1952年时,美军飞机还投下过装在陶罐里的细菌弹,学生们不得不停止课业,四处捕捉蜘蛛和蜈蚣。

同届学生回忆,第一次见到王镇皋时他穿着全系唯一一件土布长衫,羞涩讷言,习惯性地挤在人群背后。开学后的摸底考试,因为数理化三科满分,令物理系上下震动。不过一年之后,教室里便很少出现王镇皋的身影。

小时候,得了肺痨的舅妈被送回绍兴乡下,人们对它的传染性一无所知,只晓得大口吐血意味着时日无多。王镇皋带着病菌到了山大,每天只买得起一个窝头,一米七几的个子仅有九十来斤,结核病便趁免疫力低下发作了。他躺在隔离宿舍里,剩下一具瘦削的皮囊,溃烂的腮部仍不断流出脓水。当时还是进口药物的链霉素三块一针,几乎是他一个月的饭钱,且需要每天注射,另一名肺结核发作的同学已在几天前病亡。

每天昏睡二十个小时,半梦半醒时想些什么王镇皋已经无从回忆,他谈论起生命中让他联想到死亡的片段:年幼时正是军阀和盗匪横行的年代,贼人们扛着枪在村巷里逡巡;无数个太阳毒辣的正午,为给拮据的家庭寻找食物,赤脚踩在水田里,捡拾田螺和黄鳝,噗地一声拔出脚,上面粘着血红的肥胖的蚂蝗;方圆几十里唯一的医生只懂得枪伤和刀伤,今天习惯称之为疾病的那些,就随它去吧。王镇皋不清楚兄妹的数量,原因在于大部分都夭折了,幼儿患了腹泻之类的疾病,便任由他虚脱,待奄奄一息时抱进草棚里。

病重的事情王镇皋没有通知家人,徒增担忧而已。1952年3月时,身体愈发虚弱,直至无法起身,互助组的女同学早晚送给他饭食,其中一位还倾诉起被人追求的烦恼,要求他保守秘密,像是把隐衷写在一堵即将拆迁的墙上。

转机的出现毫无征兆,人民政府宣布给予大学生食宿和医疗免费,护士告诉王镇皋消息的一刻,他想,“共产党大恩人,救了我一命。”

当王镇皋晚年陈述起人生际遇时,疾病与天资、个性与政治洪流之间的关联让人很难不产生宿命感,“如果我没有考上山东大学、没有遇到束星北,肯定不会是现在这样。”似乎一切都有报偿,只是它习惯于慢慢地显现。

王镇皋记得,毕业前的一个晚上,学校党委通知他到办公室去一趟,推开门,保卫科科长巩念胜坐在那里,身边是一名军人出身的公安,有着黝黑的面庞和魁梧的身材。他们告诉王镇皋,校党委和公安部门决定让他接近物理系教授束星北——青岛公安头号监控对象,“你很有前途,这对党和国家的损失也很大,但是青岛的反特斗争形势很严峻,实在找不到第二个人,万不得已只能牺牲你。”王镇皋沉默着,不知道该怎么办。

~~~贰~~~

真正的天才们往往性情狂傲,宝贵的注意力绝不会浪费在无关紧要的事情上,比如常人的自尊,比如多而无当的规则。束星北恰好就是这样的人物。

有关他的传闻很多,留学欧美,曾做过爱因斯坦的助手,抗战期间建造了中国第一台雷达;曾在国民党军事机关担任要职,大约还有少将之类的头衔;李政道多次提及,自己的物理学造诣最早源自束星北的启蒙;以上皆广为人知,而他的形象和个性,只能从当事人的回忆文章和只言片语中勉为拼凑。

片段一:束星北讲课极富魅力,从不照本宣科,学生王景明形容说,束星北手里拿的是一根魔杖,轻轻一点,就为陈腐的世界打开了一扇天窗,如梦初醒般发现令人着迷神往的宇宙。

片段二:束星北脾气差,对蠢笨之人毫无耐心,常训斥为草包、笨蛋、狗屁不通,学员大多视他的课堂为畏途。他常在年轻教师的课堂外驻足“侦探”,甚至闯上教师王承瑞的讲台,摸起粉笔在板书上打叉,公式打满小叉后,又用大叉布满黑板四角。王承瑞为此跑到校长办公室大哭一场。

片段三:束星北对热衷政治的行为极为反感,曾称大学不是党校,谁要是做政治家,就应该去专门的学校。他与山大校长、共产党元老华岗公开辩论,争执哲学与科学哪者为大。

束星北在山大开课那会儿,王镇皋还在痊愈之中,只选择了束先生的理论物理选读一门课程,讲授相对论时,王镇皋不仅对答如流,而且多有发散,束星北感到意外,问,你看了什么书?他回答说,生病的时候捡到过两张散掉的册页,无聊时用来打发时间。

因为生病耽误课程,束星北单独为他开了一门量子力学,引来十几位教师听课,教师们跟不上,王镇皋不得不充当起助教。遇到难解的问题,束星北毫不顾忌地评价说,你们这些笨蛋,这都不明白,王镇皋肯定懂。临近考试时,他对王镇皋说,不要考了,我直接给你一百分,并塞给他一本厚厚的英文原著,“看一个礼拜,考这个。”

然而,那些天真热情却资质平庸的学生,即使整天束先生长束先生短,也得不到任何回应,束星北一贯地不屑一顾。当年的学生回忆,为监视束星北,也有其他学生被公安局动员过,但都以“不能胜任”搪塞脱身。

党委办公室里,王镇皋依旧沉默着,巩念胜和魁梧的公安等待着答复,“实在找不到第二个人,万不得已只能牺牲你。”他们强调说。

王镇皋已经记不起当时说过或争辩过什么。入团材料被公安局拿走,政治前途成了质押物,自己事先却毫不知情,“党是救命恩人,我胆小不敢拒绝,而且有可能毕业后不安排工作。”那时他已确定留校。“这是党的命令。”保卫科长巩念胜终于发话,并向他保证,未来的职称和工资决不低于同届老师。

由于记忆本身的脆弱,或者有意识的语焉不详,王镇皋当时的心态——借用物理学的话说——像是一团概率云,却无从观测,不管是因为胆怯或是一时的投机心,他不可逆转地做出了后半生耿耿于怀的选择。

~~~叁~~~

凌晨时分,胶州湾吹来的海风仍带着些许凉意,山大校园里一片寂静,王镇皋快步走在摇曳的树影之中。他依然记得那是1957年5月下旬的一个晚上,“大鸣大放”引起的喧腾还将在第二天继续,人们真诚地投入到帮助共产党整风的热潮中,批评之声日渐刺耳。

他走过物理系所在的六二楼,一座日本人建造的风格怪异的石砌建筑,后来城头变幻,美军舰队的司令部驻扎于此,想起来,才不过是8年前的事情。山大门前的鱼山路上已经没有了行人,他径直走进对面的巷子,推门进了小院,公安部门的接头人已经在那里等着了。

汇报完白天的鸣放情况,公安告诉他,“已经准备的差不多,中央快要反击了。”工人备好了夜宵,接头人端起馄饨,响声似乎也比平时收敛了许多。王镇皋心想,一旦中央不再容忍,鸣放中的活跃分子就要倒霉了。而他收集的言论很可能成为某种“罪证”。

“大鸣大放”那几个月,王镇皋每天忙于查看大字报,探听师生们的言论,中午和午夜12点到联络站汇报情况,回到宿舍时已经2点钟。地处海滨的青岛4点半就天光大亮,担心错过重大动向,他也得跟着起床,总感觉身体随时会垮掉。

经过煽风点火——伟人风格的修辞,山大的右派们终于动员起来,很快从一开始的遮遮掩掩演变为“恶毒攻击”,谨慎、直率、放肆,一步一个台阶,效果显著。

不过,有着“束大炮”称号的束星北在鸣放开始后有些反常。肃反运动中遭过罪的教授们一有机会便大倒苦水,指斥那些冲锋在前的打手,“束星北反革命集团”的头目本人却不提个人恩怨,跟他以往睚眦必报的风格很不一样,开会时总泛泛而谈,很多人猜测束星北听到了风声,也有人听说他在研究什么宪法。

王镇皋也关注着束星北的言行,按照他自己的说法,自从领受了秘密任务,他背上了沉重的包袱,担心有一天泄密,无法向恩师交代。因此,除非公安机关要求,平日极少去束星北家。有一次考题太难,全班最高只有39分,作为助教,他未经请示擅自调低了及格线,只为不与束先生私下照面。

后来学生回忆起当时的场景,印象最深的是回荡在物理楼的束星北的喊声,王镇皋,王镇皋,他从不与束先生反驳争辩,交给的任务总能尽心完成,辅导功课、批改作业,束先生落得清闲自在,对王镇皋也格外照顾,知道他身体不好,把带有暖气的办公室交给他使用。

亲历者的记忆中保存着另一个版本,同学朱之藩回忆说,留校后王镇皋与老师相处融洽,彼此聊天不加避讳,一些言论被他汇报给了组织。同事眼中的王镇皋仍是老实善良、惯于服从的个性,即使普通的实验员也直呼其名,交代的琐事,他同样笑嘻嘻地照办。他从不拒绝别人,同事借钱,如果没有,就找第三者借,他害怕令别人失望。

秘密工作的网络里,王镇皋也是只能服从的小角色,他尽职地完成属于自己的任务,相应的,也只想承担不多不少的责任。学校召开鸣放讨论会的第二天晚上,王镇皋从联络站回来,发现物理楼灯火通明,走廊上放着标语,学生们对《青岛日报》扭曲讨论会发言的行为很不满,打算到报社示威,王镇皋立即报告公安,参与的学生后来大都打为右派。王镇皋认为,向组织报告是职责之内的正常处置,“打成右派跟我没有关系。”

强调“没有关系”时,他正弓着身子坐在简易床边,把手里的硬币又翻了面,啪的一声扣在桌上。“责任要明确,”王镇皋说,报告后公安怎么部署他不过问,具体哪些学生打为右派也并不清楚,就他的能力来说,可做的很少,“没有哪个右派、反革命是因我造成的。”

对面宿舍的同事李仲益高大开朗,在《民主报》上很活跃,提前得知中央准备反击之后,王镇皋想告诉李仲益,怕被问如何得知,更担心一旦败露,自己受牵连。何况,此时已经太晚,“这些人要倒霉了。”他想。

引蛇出洞的策略临近公开时,人们才明白束星北沉默的原因。在省委宣传部的会议上,他以《用生命捍卫宪法尊严》为题发言,认为历次运动的错误在于粗暴破坏宪法,时弊的根源只因有人治而无法治。他的见解引来一片喝彩,更多的人隐隐感觉到不安。

《民主报》编辑向束星北索要发言稿时,风向已经变化,因此建议他删去“人治”、“歌颂清官”、“毛主席也不能保证没有偶然的错误”等内容,被束星北拒绝。一天后,人民日报发表社论宣告反击开始,编辑问束星北是否需要撤稿,他回答,文责自负。

最先鸣放的教授们也最先认罪伏法,右派的阵地上到9月份时只剩下束星北一人。在全校批斗大会之后,公安局指示王镇皋到束先生家里去一趟。

为了不引起怀疑,他午夜时动身,走过鱼山路昏暗起伏的街道,拐进束先生的小洋楼。束星北夫妇见到是王镇皋,十分高兴。白天批斗时有人指着鼻子谩骂,“(如果)当时我带枪的话……”束先生没说下去,夫人接过话,“我们家有枪,打兔子的。”束先生提起了李政道,也为王镇皋太多教学任务感到不平。那一晚王镇皋少有的愉快,几乎忘了是去执行任务的。

四十多年后人们翻阅束星北档案,发现1957年记载着这样一条:王某某汇报,一是束星北有枪,二是束星北表示,如果自己真的出事,李政道一定会帮忙。半年后,束星北被定为反革命分子,送往月子口水库劳动改造。

王镇皋记得,束先生曾经问他是不是团员,他犹豫了一下,回答说不是。那次谈话之前,公安接头人曾塞给他一枚团徽,但直到超龄退团,都没有机会佩戴。他说那是唯一一次向束先生撒谎。

大鸣大放时王镇皋整日忙碌又心事重重,同事看在眼里,但没人知道,此时他已经因为劳累患上了严重的神经衰弱,整夜无法入睡,记忆力减退,连熟人的名字也想不起。备课时,他看着刚刚翻过去的书页,脑中竟一片空白,恐慌在胸口淤积,“哇”的一声伏案痛哭,他知道,自己再也不是天才了。

~~~肆~~~

“文革”爆发后的一天,王镇皋和其他教职工被留在教室里,面前放着纸笔。总支书记要求互相写揭发材料,当然,他说,也可以写写自己。

沉默。第一个人拿起笔的时候,教室的气氛变了。不一会儿,只剩下王镇皋抱着双臂,一动不动地坐着。

鸣放之后的秘密工作并没有轻松下来,但凡国内外有事,王镇皋就得收集各方面的言论,每周撰写思想动向报告,交给巩念胜。有一段时间,他借调到北京参加人工降雨研究,12点乘坐火车,一宿不睡,凌晨5点到达后直接赶往学校,拖着病体上完八小时的课,当晚又赶回去。课间休息时,他站在走廊里打起了呼噜。

被留下写揭发材料的同事们,有的已经写了满满一页,有的只开了头,王镇皋仍然没有动笔,“我拼了命做工作,还要坐在这里交代问题。”眼泪又止不住了,最终交了白卷。

物理系办大字报专栏时,他依旧没能逃脱,同事列举的罪状是:打扮成美女的大毒蛇,反革命少将特务束星北的得意门生、孝子贤孙,为他肝脑涂地。他找总支书记争辩,对方不屑地说,“北京的大干部都整了,你又算什么?”他闯进党委书记办公室才发现,巩念胜已经在替他申诉了。后来在清理阶级队伍时,整他的幕后操纵者被关了起来,王镇皋松了一口气。有了依傍,他不再出席任何批斗会。

政治运动呼啸去来,让人想起当年那列漫长的火车,只是更不清楚方向、更无所适从,王镇皋保守着隐秘的身份,像是攥紧扯掉了一半的车票。当现实无力改变,唯一能做的便是自我说服,他逐渐把秘密工作当做一种民意调查,认为是党中央了解民情的途径,而且几乎到了痴迷的程度。围观下棋时邻居评论起时局,王镇皋蹲在一旁探听,忘了家人还等着他回家做饭,恼怒的妻子冲下楼,将他踢翻在地。

“打探?用得着打探吗?平常见了面随时都可以聊聊” ,王镇皋对词语暗示的褒贬很介意,他从床下拉出一个纸箱,老照片整整齐齐地贴在相册上:山大的花园里,同事们努力地笑着,或是在夏天的海滩,心无顾念地角力、追逐,黑白之间觉察不出任何异样,只有波澜不惊的生活场景。王镇皋的秘密工作完成得十分出色,山东省受到中央的嘉奖,公安厅长还专门请他吃过饭。

党支书记曾问王镇皋,你为什么不申请入党?为什么不向党汇报思想?他只能回答,这不太好讲,校党委知道我的思想。公安厅的人曾告诉他,你不能入党,并拿出一份彭德怀事件的党员文件,给他看了,“这就算你的组织生活。”

报告别人私下的谈话,难道不觉得有问题吗?我问王镇皋,他回答说,“党中央希望知道你怎么想,就算明着问,难道不应该如实回答?汇报给组织又有什么关系。有些人挨整,是党犯了错误,像我这样的好人,怎么可能去害别人?”联想起围绕在他身上的种种评价,王镇皋又一次不加掩饰地落泪了。

不只一个人向我说起他的老实善良:他把评奖、加工资的机会让给生活困难的同事,用一枚钻戒换来的自行车借给别人长期使用;当他看到新闻中患了重症肺炎的儿童,一宿辗转反侧,第二天赶到医院留下500块钱之后,才回到家沉沉睡去——我在网上看到相关报道时,迷惑于缺乏道德判断力与渴望道德满足感为何会同时存在于一个人身上。“了解我的人都说,当今世上再没有这样的好人了。”他又说。

文革挨整之后,王镇皋做了最坏的打算,如果逼迫得受不了,就要求公安局把自己关起来。再去理论物理教研室的时候,同事们变得异常客气,有的低着头,有的猛然站起来,“王老师,请坐。”运动把人变成了伪君子,王镇皋想,十年前他就告诉公安局,束星北思想落后,但事情都在明处,远不及两面派可怕。

发配到月子口水库之后,束星北起初仍在宣扬人治法治的理论,其他右派们疯狂劳动、彼此揭发,寻找着一切摘掉罪名的可能,束星北体弱,又消极怠工,总被当作最差的一个。

饥馑来临的时候,束星北饿极了,身体快要陷到绵软的地里去,他溜进农田,顺着红薯的藤蔓摸到根茎,正要挖时被守望的农民逮到。农民见他可怜,从草棚里抓了一把花生,束星北竟连皮吃了下去。漫长的煎熬摧毁了他的意志,终于写下万余字的忏悔书,痛斥自己是“披着人民外衣的豺狼”。当有人偷偷告诉他可以帮他逃亡海外,他动过心,最终还是告发了对方。但无论如何虔诚,始终不被饶恕。

然后,又春天了。

20年后,王镇皋见到已经平反的束星北,发觉当年的英气消散了,而他自己也因为疾病折磨显出深重的病态。他代表学校请束先生回山大,束星北只是笑笑,没说什么。后来束星北寄给王镇皋一封介绍信,李政道要到北京演讲,他希望自己最好的两个学生见见面。

报告厅里挤满了人,他们响应号召,准备再次“向科学进军”。王镇皋坐在第一排的贵宾席,静静地看着讲台上的李政道,“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演讲结束,掌声真诚热烈,王镇皋害怕问起科研的事情,在人群涌上前的时候,独自离开了。

~~~伍~~~

晚年回到绍兴小镇时,家人亲戚大都不在了,七十多岁的外甥女偶尔照看他。每隔两天,王镇皋往外甥女家去一趟,如果几天不见人,她就过来看看是病了还是死了。前不久,外甥女也去世了。他跟妻子已经几十年没有来往,听别人说,她的健康状况比自己还要差。

王镇皋患上神经衰弱那会儿,曾申请到兰州大学交流学习,顺便休养。远离了政治运动的是是非非,兰州的时光难得清净。一位北大毕业的姑娘热情主动,总是用上海话问这问那,王镇皋你还看电影啦,王镇皋裤子不好这么破的,后来就成了他的妻子。婚后听说,妻子曾有过未婚夫,男方在毕业结婚前沦为极右分子,判刑十年,因狱中组党,又加刑十年,亲戚都劝她,等不得了。

婚后,王镇皋总在周日时神秘外出,有时半夜12点也悄悄溜走,无休无止的争吵,感情也随之消磨。1979年,未婚夫平反出狱,跟妻子常常书信往来,王镇皋无意中读到过其中一封,信中回忆起两人的青春时光,“乌七八糟,一塌糊涂。”他说。离婚后,妻子立刻搬去了未婚夫所在的城市。

同事间流传的风言风语则是说,王镇皋的特务身份败露后,妻子忍受不了他的声名狼藉,离他而去。第二任妻子是物理系老教授的年轻遗孀,“卑鄙无耻的特务”就出自她的咒骂,那段婚姻也没持续多久。

对于秘密身份的泄露,同事间的版本和王镇皋的说法略有出入,但都繁复冗长,可以确定的情节是:1979年,为了提高待遇,王镇皋向党委书记“评功摆好”,提及监视束星北的历史,结果与总支书记产生矛盾,后者“有意泄密陷害”。当他从外地回到山大时,同事告诉他,“不得了,特大新闻,全校都知道你是山东省公安厅的大特务。”

他先是调往华侨大学,后来为了就医方便,又调往苏州铁道师范学院。至于科研的事情,早就不再抱有希望。

同学王景明回忆说,束星北曾有一次向他问起,你知道王镇皋是特务吗?眼神中带着惊讶,但也没多说什么。1982年束先生去世之后,治丧委员会发过一封电报,王镇皋在上海看病,收到时已经是三个月之后。

束星北临终之前曾有嘱托,要求把遗体捐给青岛医学院,他虽然身体衰朽,头脑却像年轻时一样清晰敏捷,也许有研究的价值。但医学院忙于领导换届,遗体被遗忘在不为人知的角落,很久以后领导想起,吩咐两个学生抬到树林安葬,学生抬着不知名的腐烂尸体,匆匆埋在了操场的双杠下面。

“遗体被忘记了?”王镇皋的眼神突然惊愕起来,直直地盯着我,很快又黯淡下去,“哦。”

此刻,窗外正是江南的梅雨季节,雨声时大时小,夹杂在隔壁一场法事的木鱼声里。雨停了,小贩骑着三轮车叮叮当当地经过巷子,经过“无产阶级专政万岁”的斑驳了的标语。

本来事情应该就这样无声无息地结束,但有一年,女同学打来电话,说大家都为王镇皋感到不平,当年班里常常得零分的学生也评上了教授,而王镇皋却在副教授的职称上退了休,“你可是束先生当年最器重的啊。”

王镇皋感到很失落,他用历数一生的语气给苏州和山东大学写了万余字的长信,希望授予他名誉教授,即使退休金减半也无所谓,结果都没有回复。两次突发心脏病的巩念胜也拖着病体为他奔走,找到山东大学,了解当年情况的潘校长病重不办公,再不久,巩念胜和潘校长都去世了。王镇皋到济南时曾看望过巩念胜,聊起当年的事情,巩说,“党对不起你”。王镇皋再也压抑不住,放声大哭。

心愿未了,知晓他过去的人却一个个离开人世,王镇皋有些四顾茫然。他拨通老同学的电话,对面传来了嘟嘟声,“死掉了?不可能死掉了。”再拨打另一个,“膀胱癌啊,我前列腺癌,好一点,还能活一两年。”他说,要是评不上教授,会死不瞑目。

他也想联系束星北的小女儿束美新,向她解释当年并没有害过束先生,汇报时提到李政道,是想让上面处理时有所顾忌。但束美新不愿意跟他通话,虽然她同意父亲遭难的责任不在王镇皋,当年揭发他的人太多太多了,她只是不愿意父亲的名字跟王镇皋再有瓜葛,“跳梁小丑”,她评价说。

在电视柜的杂物中间,有一本托人买来的《炎黄春秋》,里面有篇回忆束星北的文章,王镇皋用红笔圈注了几处细微的错误,比如,不是气象所,是气象台。

他的自我意志稀薄的个性,似乎跟年轻时没有太大分别,一贯的柔弱老实,经不起人劝,看到农民工讨薪的新闻便忍不住落泪,每次去医院都特地多带两千块钱,遇到穷苦人医疗费不够的,就给他们,每年总能遇到一两次。

那次在杭州的中医院,他坐在门诊室里哭泣,诉说起当年,医生打断他,“你不要哭了。”后来就很少再去那里,有人按时买好药寄给他,每次满满一箱。

每天凌晨4点多他就起床,熬癌症的药,要是有困意,便再睡一会,四个小时后熬肝脏的药,下午和晚上还有两贴。浊黄的中药熬好了,总是忘了喝 ,凉掉。他拿出中药处方,忍冬藤、白茯苓、龙牙草、青藤根……“嗒”的一声,炖着排骨的砂锅烧干了,裂成两半,晾出一团乌黑。

转发:间谍高瞻

转发:间谍高瞻的传奇故事,原帖在豆瓣,http://www.douban.com/group/topic/21330102/

话说早在2001年的时候,出过件轰动一时的案子:曾经轰动全世界的高瞻间谍案。当事人美国英雄高瞻从中国监牢保外,到美国监狱完成十年刑期,真是一桩现代版的拍案惊奇。
据当时的《纽约时报》报道,高瞻和李少民在学术会议上相识。当高瞻在雪城大学攻读博士学位的时候,曾徵求李少民如何支付学费问题,李把高瞻介绍给了台湾支持西方研究中国问题的某学术基金会。
高瞻的律师孔盓荣说,李少民後来要求高瞻帮助收集关於中国分析两岸关系和关於台湾局势的文件。高瞻然後找在中国大陆的朋友帮忙,得到了有关讲话、杂志文章和图书摘要复印本,高瞻把那些材料交给了李少民。
http://pdf.sznews.com/gb/content/2001-07/19/content_42626.htm
2001年2月11日上午,高瞻和她的丈夫薛东华及五岁儿子安德鲁一家三口结束了在中国的三星期探亲行程,在北京国际机场准备登上美国西北航 空公司的飞机返回美国前,被穿便衣的北京市国家安全局人员拦住。随后高瞻和薛东华被分开拘留,安德鲁则被送去一个幼儿园照料。其时高瞻是美国美利坚大学社会学无薪研究人员,薛东华是计算机工程师,他们都持有美国绿卡(永久居民),但还不是美国公民。而他们的儿子因在美国出生,是当然的美国公民。
26天后的3月8日,薛东华获释。他立刻与儿子安德鲁飞回美国。薛东华回到美国后积极遊說人权组织、媒体、国会议员,呼吁他们营救高瞻。3月 21日开始,包括CNN在内的美国各大媒体都在最重要的显著位置,或最重要收视时段,连篇累牍地报道高瞻被拘事件,几乎所有重量级的主流报纸都发表了社论 声援高瞻。
媒体对这一事件的热度持续了好几个月,其间政治人物不断推波助澜。3月30日经国会议员的安排,薛东华的入籍宣誓仪式在国会大楼前高调举行,一些参议员和众议员出席了宣誓仪式,并发表演说支持高瞻,一致要求中国政府马上释放她。
(4月1日,中美撞机事件发生,飞行员王伟牺牲)
4月2日,高瞻在北京由拘留改为逮捕,罪名是替台湾作间谍。
美国国会的民主党和共和党议员几乎在所有的国内议题上针锋相对,争吵不休,但是在这一事件上表现了高度一致。4月3日,国会众议院司法委员会 移民小组资深民主党众议员希拉杰克森-李(Sheila Jackson-Lee)提出一个议案(议案编号: H.R.1358),提议给予高瞻免宣誓入籍,以便美国政府以高瞻是美国公民的名义,向中国政府要 人。4月5日,弗吉尼亚州共和党籍参议员乔治艾伦(George Allen)联合民主共和两党的另外6位参议员,在参院提出类似议案(议案编号:S.7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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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个议案都要求美国司法部长立即授予高瞻美国公民身份而无需经由宣誓程序。议案提出后不久正逢国会复活节休会两周,以后在国会准备讨论时,中国政府以保 外就医形式放了高瞻,使得提案无疾而终。如果美国参众两院通过提案,将会成为美国史无前例地为一个人特别制定的免除宣誓入籍的法律。
这一事件还惊动了当时的美国总统布什和国务卿鲍威尔。据《纽约时报》报道,中国副总理钱其琛3月访问美国时,布什和鲍威尔都向他询问过高瞻的情况。
英国的BBC也在7月21日报道,“包括布什总统和鲍威尔国务卿在内的美国高级官员曾多次向中国领导人提到有关高瞻的案件。”
7月24日,高瞻间谍案在北京市第一中级人民法院开庭审判,结果是宣判高瞻接受台湾间谍组织的任务,收集情报,犯间谍罪,判处有期徒刑十年, 剥夺政治权利两年。听到宣判后高瞻表示极为沮丧和震惊,这太出乎她的预料,因为在审判结束等候宣判的40多分钟里,她自己评估了一下,预计会被判6个月。
美国国务院发言人7月25日表示,美国将在每一级外交层次上向北京施加压力,促使中国以人道理由释放高瞻。同一天即将访问中国的美国国务卿鲍威尔,在越南首都河内批评了中国的这一判决。
再下一天,7月26日,高瞻已经在飞往美国的飞机上。她是被中国政府“保外就医”释放的。
7月26日白宫发言人向记者透露,布什总统在就职以来同中国国家主席江泽民的第一次电话中,就讨论了高瞻事件。
在鲍威尔访华抵达北京前48小时,高瞻于7月26日获保外就医。另一个被中国拘押而与高瞻案有牵连的美籍华人学者李少民则在7月25日被中国 政府驱逐回美国。对此布什总统说:“我希望这些学者获释的部份原因,是美国政府给中国施加的压力。我直接和江泽民主席通电话,提到这个问题,要求中国本着 人道原则对待美国公民和永久居民。也许中国逐步意识到,要和西方国家接触,就要在人权上做出更明智的决定。”
高瞻红光满面,春风得意回到美国,受到美国媒体和议员们英雄般的欢迎。在美国机场,特意穿着艳丽连身裙的高瞻对记者说:“你们看,我穿著红色 的裙子,以示庆祝。我回到美国来,感到非常非常高兴。” 由参议员乔治艾伦和众议员希拉杰克森-李陪同在机场召开的记者会上,高瞻发言中有一句响彻全球的名言:【“为什么我在中国法庭上不害怕?因为我的背后有美 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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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文提到的第1385号议案,即让高瞻免宣誓入籍的议案。因为高瞻被放逐回美国,可以经由宣誓仪式成为美国公民了,也就成了蛇足而被搁置。
高瞻居住的弗吉尼亚州参议员艾伦特意作了安排,高调向媒体宣布,高瞻的入籍宣誓仪式将在她返回美国整一个星期后的8月3日下午一时三十分,在 国会大厦举行。艾伦邀请了许多参众两院的议员同僚和其他贵宾参加。然而美国移民归化局没有给这位参议员面子,一直到8月2日晚上才突然通知艾伦的办公室, 高瞻入籍仪式已无限期暂停。这是此事件热炒了4个半月后,第一次露出高瞻在美国有麻烦的端倪。
移民局为什么取消高瞻入籍宣誓仪式的谜底在2003年11月26日揭晓,这一天各大媒体发布了高瞻夫妇向美国法庭认罪的消息。
原来,在2000年8月,也就是早在高瞻去中国探亲前5个多月,高瞻已经被怀疑是中国的间谍而受到美国联邦调查局FBI和移民局的监视与调 查。2000 年10月,在FBI和移民局(海关归移民局管)监视下,高瞻“顺利地”把可用于军事用途的高科技管制产品违禁寄到中国的一个军方雷达研究所。执法当局没有 出手阻止,显然是放长线钓大鱼。可没想到还没收网,高瞻先被中国的国安抓了,而接着美国国会议员和媒体ate too much(吃多了撑的),拼命炒作,不仅使放长线钓大鱼的策划功亏一蒉,而且还有点像偷鸡不成蚀把米,把违禁品白白放送了。FBI和移民局的恼火不言而 喻。
在同一个时期,因“危害国家安全”而受到中美两国政府部门指控的人,高瞻可能是有史以来第一人。
法庭起诉高瞻的文件(U.S. v. Gao Zhan)摘要编译如下:
被告高瞻名下有5个公司,其中一个名为科技商业服务公司(Technology Business Services)。
中国南京电子技术研究所,也称为中国信息产业部第十四研究所,是专为解放军研制最先进的雷达系统的政府军工企业。中国南京电子技术研究所用南京阳海工业公司的名称进行贸易。
被告明知美国商业部对某些美国产品实行出口管制,仍然在没有预先申请出口许可证的情况下,向中华人民共和国出口在管制名单上的产品。
被告欺骗供应商,声称这些管制产品是为美国的大学购买,用于科学研究,不会运出美国。
2000年7月12日,被告以科技商业服务公司之名同中国的一个进出口公司签订合同,同意供应80个军用Intel486微处理器芯片。这种 军用芯片可以在摄氏-55度到+125度环境下工作;可以被用在飞行导航,数字航控,导弹发射控制,雷达数据处理和空战管理系统等军事用途上;还可以提高 导弹辨识目标和导航的性能。这种军用芯片是在商业部管制出口产品的名单上。
2000年7月27日,被告以科技商业服务公司之名向供应商Rochester Electronics订购了40个军用Intel486微处理器芯片。
2000年8月28日,被告修改购买合同为订购80个这种芯片。
2000年9月7日,被告向供应商付了货款。
2000年9月12日,按照被告提供的地址,供应商把80个军用芯片寄到科技商业服务公司。被告提供的地址实际上就是被告在弗吉尼亚州的住宅地址。
2000年10月6日,被告以科技商业服务公司之名将80个军用芯片寄往中国南京阳海工业公司。
2001年1月10日,中国方面汇给被告539,296美元作为购买80个军用芯片的付款。款项汇入了高瞻和她婆婆余霞东(音)的联合支票账户。
第二天1月11日,高瞻从上述联合支票账户转出54万美元到她和薛东华的联合储蓄账户。
同一天1月11日,高瞻从她和薛东华的联合储蓄账户上转出50万美元到她和她婆婆的联合储蓄账户。
(简而言之,高瞻以422美元/片的价格买入合计80个486军用芯片,然后以6700美元/片的价格卖给中国南京电子技术研究所,获利50多万美元。)
由于以上事实,被告高瞻犯了一项非法出口管制产品罪。
被告报税时没有填报销售收入,被告高瞻犯了一项偷税罪。
高瞻和薛东华是联合报税,因此偷税是一种共犯行为。指控薛东华的文件(U.S. v. Xue Donghua)显示他犯了一项偷税罪。
另一份法庭文件披露,对高瞻的调查始于2000年秋,2002年2月25日调查达到高峰,这一天执法部门搜查了高瞻的住宅,查获了一些出口管制产品。在这以后,高瞻非常合作以换取减刑。
后来《纽约时报》刊出记者埃克荷姆(Erik Eckholm)的报导称:美国移民局和海关执行部门的新闻发言人鲍德(Dean Boyd)表示对于高瞻的案子他们觉得没有什么“冤枉”的地方,“她承认犯下了重罪,向和中国军方有联系的机构出口敏感的电子设备。”科恩强调称,“她不 是美国公民,像这样的情况下她是必须要被遣返的。”即使当中国方面于2001年将高瞻拘留的时候,美国这边也从来没有停止对她非法输出罪行的指控,据称, 她一直是在进行社会研究的同时进行非法输出的。
由于高瞻配合FBI破获了其他案子,政府检察官积极为她向法官求情减刑。实际上检察官只起诉她一项(即一次)非法出口管制产品罪已经是非常轻描淡写了,因为法庭文件透露高瞻不止一次在没有许可证情况下向中国运送管制产品。
2003年11月向联邦法院认罪而使她再次成为新闻人物,据台湾《联合报》的报道,高瞻在向法官认罪前的一整年,是美国国家民主基金会资助的 《中国观察》的正式雇员。美国国家民主基金会的资金来源是美国国务院拨款。换言之,高瞻因涉嫌帮助中共危害美国安全而被调查期间,却成为薪水由美国政府出 钱支付的职业反中共人士。但同前一次不同,这次热度只持续了一、二天。以后高瞻就淡出了媒体。(一些文章称她被美国当局置于证人的保护措施下。消息来源则 指向 CNN网站 2006年1月24日的一条新闻。可是CNN已把该条新闻删除了。目前CNN网站上关于高瞻的最后一条新闻是在2005年5月6日,这以后关于高瞻的新闻 或者是被CNN删除了,或者是没有报道。而从CNN 2005年5月6日的新闻看,高瞻案还没结束,但是媒体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控制着,对以后的发展全都保持沉默。)
据美国《时代》(TIME)杂志2003年12月1日的报道,高瞻冒充自己是乔治梅森大学(George Mason University)的教授Gail Heights,说是为了该大学研究工作的需要,向马萨诸塞州的供应商Rochester Electronics订购管制的军用Intel486微处理器芯片。这个供应商随后打电话向乔治梅森大学求证,结果发现没有Gail Heights这个人,于是向FBI报案。以后这笔交易顺利成交,不过是在FBI全程监视下完成的。
2004年3月5日,美国联邦法官称赞高瞻提供了“重要的合作”,应检方要求对高瞻作出降低量刑级别的大幅从轻判处,只判她入狱7个月,没收 出售80个军用芯片非法所得的505,521美元,外加罚款88,885美元。她开始这7个月的徒刑是在2004年9月,没有在宣判后即入狱的原因,是等 待高瞻最小孩子的哺育期结束。
2004年4月9日,同一位法官判处薛东华入狱12个月。因为薛东华只犯了高瞻两项罪中较轻的一项,报道说,法官花了好几个小时研究如何能给他减少一些刑期,使之不超过高瞻的量刑。但是,法官找不出合适的法律,最后还是判了他一年徒刑。
由于薛东华、高瞻夫妇有三个孩子,其中两个孩子是高瞻被中国放逐回美国之后出生的,有一个当时才几个月大,法官基于人道考虑,允许薛东华等高瞻服刑完毕后再开始入狱服刑。这样,家里总能有一位家长来照顾三个孩子。
然而,尽管高瞻只被判入狱7个月,但2004年9月她走进监狱后,就再没能出来。

2005年4月5日刑期结束时,高瞻没能回家,她被直接转到移民拘留所。因为她向中国出口高科技管制产品是犯了危害国家安全的重罪,移民局要将她递解出 境。而由于从法律上来讲高瞻的服刑已经告一段落,所以她的丈夫亦开始服刑。法官当年出于人道主义考虑而表现出的善意,至此化为梦幻泡影。他们孩子的监护权 不知道要落在什么人的手里。
这个发展完全出乎高瞻和她丈夫薛东华的预料。在高瞻认罪协议谈判时,检察官同意作为认罪协议的一部分,司法部向移民局建议不递解高瞻,通常司 法部的这种建议总是会被移民局接受。而审理高瞻刑事案的联邦法官也认为高瞻不会被递解,因为看来政府检察官对她没有敌意,还替她求情大幅缩减刑期。所以, 高瞻和薛东华都相信不会遭遇递解程序。
然而,谈判双方当时都没有想到,事态的发展很快就会超出他们的意料之外。在 2001年高瞻事件时,移民局还是司法部的下属部门,那时司法部给移民局的建议一锤就定音了。但由于911事件,2003年3月“中国人民的老朋友”之一 把原移民局拆散,其中递解非法移民的职能由新建立的移民海关执法局(Immigration and Customs Enforcement)担任。移民海关执法局归国土安全部管辖。2003年建制改革后,原来意义的“移民局(INS)”已不存在,现在华文报纸上、华裔 律师口中的“移民局”,有些时候代表的是“美国公民及移民服务局(U.S. Citizenship and Immigration Services)”,有些时候代表的是“移民海关执法局(ICE)”。高瞻案中的“移民局”,在2003年之后是指“移民海关执法局”。这个移民局成了 国土安全部的下属部门,不必听命于司法部了。而在递解高瞻问题上,移民局像是铁了心,一定要把她逐回中国。这真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为何移民局要如此和高瞻过不去?恐怕坏就坏在“高”上,高瞻的行事实在太高调了。即使在认罪后,她仍不改语惊四方的高调作风。认罪后的第二 天,她接受《美国之音》的中文采访时对记者说:“因为有些话我不能讲,等到有一天,我能讲了,那又是石破天惊的故事。现在,有法庭文件在约束著我。” 美国检方指控高瞻向中国出口违禁电子元件,而她语带讽刺地对《美国之音》记者说:“这个Processor 不过就是一个Chip,小小的,方方的,一两都不到。”
虽然高瞻的专业是社会学,但科盲到如此程度,以大小重量来评估高科技产品的技术含量,还是能使人叹为观止。同一天她还在互联网上发表《我的声明》:
我和家人正在經歷的是我在2001年在底特律剛下飛机就預料到的。在說話還是沉默之間,我猶豫了一下,然后選擇我從2001年到現在的所做所 為。我不后悔。神一定要用這么大的風暴來洗刷我,我坦然面對。在一份英文聲明中我說,我從來都沒打算做任何事去支持中共,也從來沒有想到要傷害美國政府。 我現在經歷的是2001年事件的繼續。一個政府要借刀殺人,或是一些小人要借机弘揚自己而名正言順地使用公權力,我作為一個微弱的個人,無力抵抗。之所以 去做這個給我帶來滅頂之災的生意,是為了圓我曾經有過的一些個社会學的夢。如果不是所有的人都在撒謊的話,應該有不少的人見証我曾經的白日夢,那就是去中 國辦脫口秀節目,辦婦女研究基金等等。稍微懂電子器件的人知道我所出口的80片INTEL486芯片,衹是一堆垃圾。在我買的2000年,這种芯片已經停 產5年。美國海關的人硬要說是可以用來造多高級的武器,不懂的人惊訝,懂的人笑話。但是無論它多么老掉牙,衹要它是在出口管制的單子上,便在劫難逃。看看 美國高官和CISCO等大公司對中國的貢獻,中國人的“竊鉤者銖,竊國者侯”之說就顯得很有道理。我們被迫承認的那年,是我還在被中國關押的時候和年份。 (2001年4月)除去我所有的社会角色和訓練,我選擇犧牲自己是為了保護我的孩子。做三個幼子的母親讓我必須地軟弱。如若是我單身一人,我用性命拼到 底。我在一些場合不爭气地流淚,也是因為想到孩子。但我從來不對逼迫我的惡人流淚,在中國也是如此。如果我真的如一些報道所說,賺了那么多萬,我早選擇庭 審。有很多事我現在還不能說,但我所經歷的這些惊心動魄,黑暗無比的逼迫,有一天被說出來。在同樣一份英文聲明中我還說,我不因為目前所受的逼迫就放棄對 中國政府的批評,也不因此以為自己就失去了譴責中國踐踏人權的道德优勢。我一如既往地跟每一個普通中國人在一起,持續不停地抗爭。中國有一天成為民主國家 了,我回去中國繼續我的社会學夢想。有些網上媒体斷章取意地搬風煽情,惡意誹謗,更有什么“雙面間諜”的無稽之說出來。我在此宣布保留控告這些媒体的權 利。落井下石的事,衹有那些心地最黑暗的人才興高采烈地去做。而我保証自己不去做,無論在困境還是逆境,我用性命死守道德底線。今天是感恩節,我想說感謝 從昨天到今天給我打電話發EMAIL的朋友們。我手捧這顆疲憊不堪的心跟你們說,愿神保佑你們善良的人。(11/27 /2003 12:7)
想想看,这一篇文章就得罪了多少人?
“借刀杀人”,显然是指中国政府;“惊心动魄,黑暗无比的逼迫”,显然是指在美国的遭遇;“我从来不会对逼迫我的恶人流泪,在中国也是如 此”,则把中美两国办案人员一网打尽。高瞻在这里左右开弓,把中美两国政府都开罪了,还顺便骂了一通美国的执法人员。“媒体斷章取意地搬風煽情,惡意誹 謗,更有什么“雙面間諜”的無稽之說出來。”这一下又打击了一大片(美国哥伦比亚广播公司(CBS)报道的标题就是《人权英雄为中国当间谍》)。声称出口 到中国的“只是一堆垃圾”,不能使人信服。按照法庭的起诉文件和判决书,中国方面汇给高瞻购买80个军用芯片的款项是539,296美元,而美国法庭没收 她出售80个军用芯片所获得的非法收入是505,521美元。两者的差额为33,775 美元,即每个芯片她用422美元买进。南京的研究所愿意用市场价格16倍的钱买这批元件,显然不会是“垃圾”。这是玩命的游戏,而高瞻却财迷心窍,以为钱 就这么好赚。在《我的声明》以及其他场合,高瞻对移民局和海关屡屡出言不逊,恐怕也是移民局铁了心,要把她逐回中国的原因之一。
此外,薛东华 2001年从中国返美后不久,在舆论和国会议员的压力下,移民局迅速给他入了籍,并且在国会大楼前高调举行入籍宣誓仪式。从后来浮现的事实看,移民局当时 是被霸王硬上弓,心不甘情不愿地给薛东华入籍。按照移民局办入籍案的蜗牛速度,薛东华原本不会这么快入籍;更为关键的是,薛东华其时同高瞻一样,也是非法 出口管制品案的监控对象,受到FBI和移民局的监视。虽然高瞻违禁出口的管制品全是通过在她名下的公司进行,但高瞻对于电子元件完全是个外行,而薛东华是 内行,所以执法当局怀疑薛是主谋。如果当时舆论没有如此疯狂,美国议员不是如此傻冒,移民局断无理由匆匆地让薛入籍。后来薛东华因非法出口带来的偷漏税罪 被处12个月监禁,更是永远也入不了籍。由于高瞻的高调,移民局不得不违心行事,岂有不记恨之理?
还有个可能的因素:当总统和国务卿知道高瞻的底细之后,恐怕对移民局也是颇有微辞。移民局与总统和国务卿是属于同一个政府权利系统(即行政系统),尤其总统是他们的大老板,怎么能坐视总统和国务卿为营救高瞻不断地说蠢话做傻事而不通报呢?
总之,由于高瞻的高调,移民局是又恼又羞,恼羞成怒。

高瞻被关进移民拘留所后,即向移民法庭请愿,请求免除递解和给予庇护(asylum)身份。移民法庭将高瞻的请求分成两部分处理,先审理免除递解部 分,如果批准,几个星期后再审理庇护请求。2006年1月23日起,在移民法庭进行了两个星期的不公开听证,之后法官在2006年3月20日发布一项免除 递解高瞻的命令。闭门二星期的听证已十分罕见,更罕见的是,法官只准公布免除递解高瞻的这一决定,但对决定的内容,即为何作出这一决定的原因保密,不准公 开。不过从后来上诉法庭的文件里,对法官的决定过程得以知道得稍微具体些。原来这位法官作出中止递解高瞻的决定时,是基于本来为第二阶段才审理的庇护问题 的结论。法官发现高瞻符合庇护的条件,应当在反酷刑公约下给予保护,所以免除了对她的递解。
2006年4月中旬,移民局向移民上诉法庭提出上诉。移民上诉法庭审议后,否定了一审判决中的一些论点,但是保留了有利于高瞻的至关重要部分,即高瞻应当在反酷刑公约下给予保护,同意一审法官中止递解她的决定。
随后,移民局向移民上诉法庭提出重新考虑动议。这一次移民上诉法庭审议后,支持移民局的论点,推翻了自己前一个决定,重新判决高瞻应予递解。
下一步可以走的法律程序,是向联邦上诉法院提出请愿,请求联邦上诉法院审核移民上诉法庭的这个决定。
移民法庭既不隶属于州法院系统,也不隶属于联邦法院系统;称之为法庭,可以说是一种习惯称呼,其实不是严格定义下的法庭;而移民法庭作出的决 定,实际上相当于行政命令,不是严格定义下的法庭命令。因为移民上诉法庭不是联邦上诉法院的下级法院,所以向联邦上诉法院申请审核移民上诉法庭的决定,称 为请愿而不是称为上诉。
高瞻的官司以前都有律师帮助,直到向联邦上诉法院提出请愿。不知是经济原因还是其他因素,这时候她没有律师了,是自我代表提出请愿,要求联邦上诉法院审核移民上诉法庭的决定。
移民案件不是刑事案,当事人不能享受公费律师的待遇。但高瞻大名在外,就非同一般了。联邦第四巡回上诉法院一看到请愿人是高瞻,就为她指派了 一位免费律师,重新写了请愿状后再递交,律师并替她进行法庭辩论。而且这位义务律师还不是等闲之辈,是一位主要业务为承接在美国最高法院打官司的案子的高 档律师。联邦上诉法院关于高瞻案的判决书也写得很道地周全,共有15页,陈述及逻辑都十分严谨。但对于曾经轰动中美两国数月之久的高瞻事件的如此重大后续 发展,两国的媒体居然没有提及一个字。
其他自我代表的当事人就没有这份关照了。联邦第四巡回上诉法院大致上每个星期里有两天会公布新产生的判决。 2010年2月23日那天,该上诉法院总共公布了包括高瞻案在内的22个案子的判决。其中14个是当事人自我代理的案子,这14个案子的判决书都只有两 页;第一页只有案件名称、编号、当事人姓名等封面内容,所以实际上是一页的判决书。而在这一页的判决书里只有以下几句通用语句:
“某某某上诉(或请愿审核)某法庭的某项判决。经审阅后我们没有发现存在可推翻该判决的错误。因此我们确认该法庭的这项判决(或驳回当事人的请愿)。我们免除了双方的法庭辩论程序,因为书面材料已充分呈现了事实和论据,口头辩论对于我们作决定的过程不会有帮助。”
所有这14份当事人没有律师代理的判决书,都没有提及具体的上诉或请愿的论据与事实,就以如此二、三句话的标准语模式打发了。而另外有律师代理的8份判决书,都或多或少类似于高瞻案的判决书,只是高瞻案的判决书是其中写得最严谨道地的一份。
移民法庭一审法官认为应当给予高瞻庇护,这一观点在以后进一步诉讼中实际上没有受到质疑,只是被以后的法官回避了。问题在于美国的庇护法和递解法是分别制定的,立法者没有考虑到如果这两项法规用于同一个人时,就会产生冲突。这种罕见的情况就落在了高瞻身上。
联邦上诉法院完全从法规之间关系的角度分析高瞻案,得出因为她所犯的罪属于必须被递解,所以没资格申请庇护的结论。从而,联邦上诉法院就没有去考察她遣返原住国后是否会因政治因素遭到原住国政府的迫害,或她是否心怀遭受迫害的恐惧。
就这样,联邦第四巡回上诉法院2010年2月23日作出了裁决,驳回高瞻的请愿,支持移民上诉法庭作出的递解决定。
值得一提的是,根据法庭文件,移民局提出递解高瞻的理由只有两个,一个是高瞻犯了非法出口管制品和偷税罪,另一个是高瞻进入美国的唯一目的是 为了违反或无视法律,从事出口法律禁止的美国产品、技术、或敏感信息。(She sought to enter The United States to engage solely to violate or evade any law prohibiting the export from the United States of goods, technology, or sensitive information.)这后一条理由有点好笑。移民局在2000年10月已经知道高瞻从事了法律禁止的出口活动,2001年却坐视美国政府全力营救高 瞻来美。如果没有美国政府的帮助,高瞻2001年根本不可能进入美国;如此移民局等于是在说,美国政府成全了她为了从事非法出口而进入美国的目的。
随着她2005年4月5日刑期结束而开始的那个漫长且似过山车般起伏的递解案,对于高瞻及其家人不谛是煎熬和折磨,是经历着比单纯坐牢更难忍 受的日子。刑事案的检察官和法官明显对高瞻有善意,因此一开始高瞻夫妇对递解问题没有思想准备。本以为两人服完刑后虽然元气伤尽,毕竟一家人在一起还可能 生活再出发。突然间,递解恶梦出现了。移民法庭一审法官作出中止递解的判决后,希望之星死灰复燃。移民上诉法庭第一回合还没翻船,可第二回合竟被打入深 渊。向联邦上诉法院请愿,虽如死马当活马医,盼望奇迹的心理总压抑不住,但是奇迹还是没有出现。
联邦上诉法院作出支持移民局递解的裁决后,递解回中国似乎已在劫难逃了。这时距离2001年高瞻被中国法院判处的10年徒刑刑满到期尚有一年时间,还赶得上回去再坐班房。世事的无常竟至如此。
剩下的最后一丝渺茫希望,是向美国联邦最高法院请愿。
美国联邦最高法院从总体上说,是美国最高层次的上诉法院。只有极其罕见的例外,比如说某个州政府要同联邦政府打官司,就需在美国最高法院进 行,这时候美国最高法院的功能是个审判法院。向美国最高法院提出上诉的第一步是递交请愿书。粗略地解释,这个程序是请求最高法院接受上诉。如果最高法院批 准了上诉请愿,接下来才能递交正式的上诉状而将上诉案继续下去;如果最高法院拒绝了上诉请愿,案子就结束了。
最高法院接受上诉的原则是:依据非常有限的几条择取标准,在递交的上诉请愿中选取感兴趣的案件审理。择取标准其中有一条是,审理该案后可以解决联邦上诉法院间存在的判决不一致问题。高瞻的律师主要就是采用这条标准请求最高法院介入。
为什么联邦上诉法院间会存在判决不一致的问题呢?这是因为,美国是实行判例法的国家。按照判例法最原始的定义,可以认为每一个经判决过的案例 都是法律,以后遇到类似案件时要遵循先例(注:现在实际执行时对原始定义有所偏离,因这个问题太专业化,不在此展开)。而美国判例法是实行垂直向下的管辖 体系,即下级法院要遵循上级法院的判例,但平级法院的判例互相间没有约束力。全美分成12个巡回区域,各设一个联邦上诉法院和若干个联邦地区法院。同一个 巡回区内的所有联邦法官都要遵循本巡回区内的联邦上诉法院的判例,但不受其他联邦上诉法院判例的约束,这就像美国的联邦法院形成了12个各自为政的司法体 系。
因此,同样或相似的案子在不同地区的联邦法院可能作出完全不同的判决,而且都是有法(判例法)可依。解决联邦各个上诉法院对相同案子判决不一 致的方法,是请求联邦最高法院介入,即把造成不一致的联邦上诉法院的判决上诉到最高法院。美国最高法院是美国最高层次的法院,按照判例法的管辖体系,美国 最高法院对案子作出判决后,全美所有法官都应遵循。
美国国会制定的法律规定,犯了“特别严重罪行”的非美国公民必须递解出境;但是何谓“特别严重罪行”,法律条款没有给出明确界定。高瞻居住地 隶属于联邦第四巡回区,高瞻律师举出第三巡回区上诉法院一个判例,该判例定义“特别严重罪行”是指被判入狱至少5年以上的犯罪。因为高瞻只被判了7个月狱 期,但还是被第四巡回上诉法院认可移民局的定性,属于犯了“特别严重罪行”,从而必须递解出境。高瞻的律师认为,如果此案放到第三巡回上诉法院审理,结果 就会不一样,所以这个案子突显了联邦上诉法院判决不一致的问题(高瞻的手气也真是太背了。向台湾卖了点她认为不算是情报的情报就让中国给抓住了;向中国卖 了点她认为早就过时的电子元件又被美国给抓住了;而且她又偏偏居住在联邦第四巡回区内,如果是第三巡回区的居民,结果就会大不一样)。
然而满足了择取标准的上诉请愿,并不等于最高法院看到了就一定会介入。显著的例子有美国学校的黑人白人种族隔离问题,那是在各联邦上诉法院判决不一致的情况存在了至少十几年后,联邦最高法院才最终介入。要记住,最高法院只审理它感兴趣的案子。
因为最高法院只审理它感兴趣的案子,因此绝大多数上诉请愿的命运是遭到最高法院的拒绝。
所以,上诉请愿书的侧重方面是陈述案件怎样涉及到重要的宪法或法律问题,解决这些法律问题如何至关重要,以说服最高法院批准请愿。至于详细展开案情和深入陈述辩护论据,则是请愿获批准后递交的上诉状的内容。
以高瞻案为例,如果律师以掰法律条款上的字眼为辩护方向,几乎必输无疑。能使高瞻案绝处逢生的唯一可能,是打人道主义牌。
高瞻的这个案子在移民法庭、移民上诉法庭、联邦上诉法庭的交锋过程中,没有一位法官,也没有一位移民局或国土安全部的律师,对高瞻坚称遣返原 住国后会受原住国政府迫害的论据提出质疑。他们认同或默认这一论据,主要原因可能不是高瞻曾经高调反共,而是与高瞻为了减罪同美国执法部门的合作有关,这 从移民法庭闭门听证会长达两星期之久可见端倪(高瞻高调反共文章都是公开发表的,没必要作不公开的听证)。
粗略地说,批准庇护的要件是,有理由相信申请庇护者由于政治原因返回原住国后将遭到原住国政府的迫害;或有理由相信申请庇护者确实存在遭受这 种迫害的恐惧。因为“恐惧”是一种心理状态,法律条款很难对此作具体规定,因此判断申请者是否具有可资相信的“恐惧”,基本上依赖于承办申请案的移民局官 员的个人主观判断。
但是对于确定申请者返回原住国是否会遭到迫害,法规上有一条重要的准则,即如果申请者以前在原住国遭受过迫害,则这个事实可以合理判断申请者 返回原住国后还会遭受类似的迫害。而高瞻的情况,美国政府曾经无数次地为高瞻符合这条准则背过书了。2001年时的美国总统布什和国务卿鲍威尔曾多次直言 批评中国政府非法拘捕高瞻,审判时高瞻没有得到充分辩护权等等。还不止是背书,甚至有美国政府直接帮助高瞻不能返回中国的情节。高瞻“保外就医”前签署了 保证书,按照规定到美国后不得会见记者,然而她一抵达华盛顿附近的杜勒斯机场,众议员、参议员就帮助她召开记者会。联邦参议员艾伦甚至还在记者会上说,他 很高兴高瞻“一下飞机就违反了假释规定,跟新闻界见面”,而联邦众议员杰克森-李则称高瞻为“美国英雄”。
高瞻能轻松满足庇护要件不是个关键,只不过提供了一种技术上的方便。这个案子关键的人道问题,是在于她的三个美国籍小孩。如果把高瞻逐回中国 后,作为美国公众的知名人物,导演起“三个美国公民小孩思念中国妈妈万里寻母记”的活话剧,恐怕会使美国政府非常难堪。高瞻被中国判了10年,却在美国监 狱里执行,是中美司法合作梦幻般的成功范例。
中美两国政府,一个丢了面子,一个失了裡子,在高瞻事件上两造现在账扯平,谁也不欠谁了。至于高瞻,是罪有应得,受到惩罚咎由自取。不过对她 的惩罚也已绰绰有余,美国政府可以放她一马了。这不仅是她蹲监狱的时间已经很长,而且精神上、心理上的惩罚也是极为沉重超负荷了,没必要把她的路都绝掉, 生生地将三个美国籍孩子与她隔绝一生。
把高瞻逐回中国,既会使美国政府难堪,也让中国政府烫手。所以,在再次成为中美之间沸沸扬扬的新闻事件之前,对于中美两国政府和高瞻均有利的 解决之道,应当是移民局与高瞻“私了”,即移民局同意高瞻留下,高瞻则从最高法院撤销上诉。然而,能否达成此种多赢局面,就要看律师的功力了。
2010年7月22日,高瞻通过律师向美国最高法院递交了上诉请愿书,寻求在美国最高法院上诉,以推翻联邦巡回上诉法院的那个判决。2010年7月27日,美国最高法院给高瞻的上诉请愿立了案。
立案之后,高瞻案的另一方,要向最高法院递交一份答辩书,最高法院要等收到答辩书后,才会考虑是否批准高瞻的上诉请愿。
不料,就在高瞻等待最高法院的批准之时,噩耗传来:无论最高法院态度如何,她的失败已经是定局了!
怎么会有这种事呢?这就要从美国法律的繁复难懂说起了。
在美国,法律的繁复难懂不仅在于其内容,同时也表现在文字上。美国法律条文的特点是:行文古典化,用字冷僻化,遣词贵族化,还时不时冒出一句 拉丁语。想想看,如果中国的法律通篇是唐宋时期的文言,还夹着先秦的古语,而且“工字拐两拐,人字加三撇”,普通人读起来会是什么感觉?
美国政府规定英语是官方语言,因此在政府文件中如果出现非英语语句,理应翻译成英语加上括号附在该语句后面。但是政府颁布的法律文件、法律条 文等,居然可以直接插入拉丁语,不提供英语译文。这是以另类方式在说,法律条文不是写给普通百姓看的。更有甚者,法官的判决里也常出现拉丁语,而且这些拉 丁语在一般的英语辞典里还找不到译文,使普通民众连理解给自己的判决都有困难。与其让民众费时费劲地寻找对应的英语译文,为什么不直接使用英语?说的严重 一点,法律文件里用拉丁语而不提供英语译文,是受过拉丁语训练的法学院毕业生对没学过拉丁语的普通民众的卖弄和歧视。
由于法律知识已成为被少数人垄断的专利,再加上美国法律以判例法为主,致使法律知识生涩难懂无法普及,造成了无数的法律文盲;老百姓不知道怎 么用法律保护自己,形成了严重的社会病。由于民众对于法律知识望而生畏,事无巨细都要找律师,又形成一个特殊的律师权势利益集团。另一方面,美国法律难学 难懂难掌握,律师行当却灸手可热,于是市场上充斥着滥竽充数混饭吃,法律知识一辈子也不会有长进的所谓律师。这类混饭吃的律师实质上同骗子无异,他们就是 靠欺骗客户为生。
高瞻的律师并非混饭的律师,他们都是法律界好手,然而法律的繁复即便是好手也容易产生顾此失彼的失误。从联邦上诉法院的判决书来看,移民上诉 庭裁决高瞻必须被递解和不能给予庇护是基于两项彼此独立的法律条款,而高瞻的上诉只对其中一项法律的适用性提出质疑。为此联邦上诉法院不无惊讶地在其判决 中指出了这一问题(判决第5页)。换言之,即便联邦上诉法院同意高瞻的辩护论据,也不能改变移民上诉庭的裁决,因为高瞻没有对另一项法律的适用性提出质 疑,这在法律上相当于高瞻承认移民上诉庭正确应用了该法律,从而没有理由推翻移民上诉庭的裁决。
在美国,可以上诉的问题只限于在下级法院提出过的问题。因此虽然高瞻进一步把官司打到了联邦最高法院,但已不能把在联邦上诉法院漏掉的问题补 上。即使高瞻向最高法院的请愿获批准,并且上诉论据获最高法院支持,因为存在着上面指出的问题,还是不能改变移民上诉庭作出的裁决。所以这场官司实际上成 了学术之争,无论结果如何都不能实质改变高瞻的命运。
高瞻或许从没想到,已经苦苦鏖战了多年的官司实际上即使能打赢,也不能改写她想要推翻的那个判决。像这类怪圈现象,或曰阴差阳错,在高瞻案中总是如影随形,连她的对手亦不能幸免,在高瞻作这些无用功时,他们也在原地打转。
比如,司法部为了扭转局面,居然硬是在移民局身上找到了一个不算疏忽的疏忽:移民庭法官总共发布了4次命令,其中含有三项有利于高瞻的裁决: 延缓递解,中止(免除)递解,给予庇护。而移民局向移民上诉庭上诉时只反对免除递解和给予庇护这两项裁决。在正常情况下,这根本不是问题。所谓“延缓递 解”,从字面上看就只能属于临时的过渡性命令——延缓的期限再长,也总有到期的时候。延缓期一满,法官还是要作出最终裁决的。而按照惯例,法官一旦作出最 终裁决,他以前发布的临时过渡性命令就自动失效,故移民局上诉时根本不必特意提及这个延缓递解命令。
让人跌破眼镜的是,司法部居然将移民局这个可能的疏忽当成宝贝。司法部的律师在给最高法院的答辩书中,郑重其事地声明,移民法官这个过渡性的 延缓递解命令仍然有效。这份答辩书写得很用心,表现出对最高法院的这场官司志在必得的势态,但又明白无误地表明,高瞻得在美国监狱里再呆下去,而不是朝向 高瞻和移民局双方角斗的原本目标:返回美国社会或递解回中国。
为什么是司法部律师作答辩而不是移民局律师呢?
这是因为根据美国国会制定的法律,授权由司法部长下令递解非美国公民罪犯。所以被递解者如果反对递解,就要同司法部长打官司。而高瞻的情况 是,司法部建议不要递解高瞻,但移民局一定要递解,然而她打反递解官司时,还得以司法部长为名义上的对手(Gao v. Holder)。这话说起来比绕口令还绕,是美国法律难以理解的一个现成小例子。
因此,这个案子在上最高法院之前,实际上一直是由移民局的律师在打理被告事务。然而官司打到最高法院后,律师换成了司法部的人。于是,移民局之前的疏忽就被挑出来了。
移民局要把高瞻逐回中国的行动从政治上看一无是处,司法部原本就不赞成,但是移民局已经改投国土安全部的门下,不听招呼也奈何不得。然而当案 子打到最高法院,归司法部直接料理后,司法部就有了着力点。司法部的答辩书主动强调最初这个延缓递解命令仍然有效,并且声明只要当初作出延缓递解命令的中 国因素还存在,高瞻就不会被递解回中国。这相当于作出一个承诺,使移民局在递解高瞻和不给予她庇护两问题上即使获胜,也要被最初延缓递解的过渡性命令卡 死。移民局辛辛苦苦花了超过5年半的时间应对这个官司,由于一个小小的疏忽,虽然胜利在望,却不能遂愿把她递解回中国,而是陪高瞻在原处转了一个怪圈,返 回到案子的起始状态。从这些蛛丝马迹中,也可看到政治考量和政府各部门间角力对案件的影响。
时间走到了2011年1月7日,美国最高法院的法官在这一天对高瞻的上诉请愿进行了投票,表决结果拒绝高瞻的上诉请愿。最高法院的官方网站公布了这个决定,但是没有提及拒绝的理由。
高瞻2005年4月5日被转押到移民局监狱,随即开始反递解官司,历时整整5年9个月。在这漫长的诉讼过程中,高瞻得到了各级法官认真和公正的对待,律师也很卖力,高瞻只能抱怨自己时运不济。
由于司法部已向最高法院作了不将高瞻遣返中国的承诺,现在移民局虽然打赢了递解官司,却无处可递解,只能继续把她关在移民局的监狱里。而高瞻 则没有可以再往上走的司法程序了,能做的至多是重新回到最基层的移民法庭要求保释。但除非事先得到移民局同意,提保释要求是白费劲,因为移民局打赢了官 司,这就相当于移民法庭之上的三个级别法院,即移民上诉法院、联邦上诉法院、美国最高法院,全都支持移民局的观点,认为高瞻是个危害美国国家安全的危险人 物,所以只要移民局不松口,作为最下级法院的移民法庭是不敢自作主张给予高瞻保释。而移民拘留所里多了一个人,对移民局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而已,不必介 意;从移民局以往对高的态度来看,也不会轻易放了她。如果移民局找一个不发达国家来收容高瞻,或表达出要无限期关押高的强硬立场,则这两种情况无论是哪一 种,都足以令高瞻举起白旗,主动说出:“把我递解回中国。”
目前看来高瞻只剩下两个选择:无限期留守在美国的监狱,或者是自愿要求递解回中国。
其实高瞻回到中国应该不会有什么事,也许中国政府还会善待她,毕竟使她遭受灭顶之灾的那笔买卖与中国准官方的企业有关。她回中国的现实问题在于家庭的两国分居,因为她的丈夫和三个孩子都是美国籍。在这件事上又可以看到这对夫妇聪明反被聪明误的特色。
如果薛东华没入美国籍,夫妻俩认罪后可能双双面临递解,那时举家迁回中国实不失为一个比较好的结局,也可免受这些年的监禁和煎熬;如果高瞻不 急于保释,而是在中国的监狱里待到美国参众两院通过提案授予她美国公民身份而无需经由宣誓程序,那么移民局也只能吃个哑巴亏。这是此案阴差阳错又一例。
结果北京判高瞻10年,却在华盛顿附近的美国监狱执行,开启了中美司法合作的新篇章。高瞻进了监狱以后就没能出来。在美国,未成年人不准探 监,不过囚犯亲生的孩子凭出生证可以免除这条禁令。然而监狱这样的环境,探视被囚禁的母亲这样的事情,对于年幼孩子的心理肯定极为伤害。真是相见争如不 见。
孩子是无辜的。可怜可怜三个孩子,放高瞻一马。惩罚已经足够重了,惩罚期已经足够漫长了。
甚至高瞻的名字也透露出奇怪的阴差阳错。高瞻姓名一体,起得很好,一看就知是取高瞻远瞩之意,然高瞻的所作所为却处处反其道而行之,真闹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完)

词典黑编辑

词典黑编辑

广播论坛(bbs.leowood.net)的网友夜上浓妆最近发了几张照片,相当有意思,照片记录了他的神器网购经历。

原帖在此:
http://bbs.leowood.net:88/forum_read.asp?id=17168685&page=1&property=0&ClassID=5

由于国内的词典都是英式英语的,这也真没错,牛津、朗文、柯林斯、麦克米伦等,都是英国出版的。按照夜上浓妆的说法,“都是“牛朗剑麦克”一水儿的英式英语词典”,于是这位仁兄就买了一部美国人出的英语词典——韦氏词典,估计是在美国亚马逊网站买的,然后递到天朝,过海关的时候就悲剧了,这本簇新的韦氏大学词典遭遇了词典黑编辑的点评。夜上浓妆网友拍了照片:

可以看出,被海关黑编辑涂黑的是这样一些词条:Dalai Lama,Formosa,ROC,Taipei,Taiwan, Taiwan Strait。
这本词典现在可算是升值了,等到现在成为历史的时候,这本词典正好告诉後人现在的荒唐和吊诡。——历史很快就会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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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冷战在天朝

前冷战在天朝,《冷战与革命——苏美冲突与中国内战的起源》,文安立(Odd Arne Westad),广西师大出版社,2002

文安立(Odd Arne Westad)的《冷战与革命——苏美冲突与中国内战的起源》是一本好书,从更广阔的视角分析了从1944年至1946年上半年期间的中国内战前夕的局势,在那大混乱的前夜,苏联/斯大林、美国、国民党、中共/毛,这四方势力的互相借助与消长,是全书的话题。可以看出,中国近代史是独立于世界历史的,“没有人是一座孤岛”,对于天朝来说也是这样,从来没有自外于世界的中国存在。

这本书2002年由广西师大出版社出版中文版,不过在各种网上书店已经绝迹,看来已被归为禁书一类了,孔夫子旧书网上由二手书,淘宝网上有复印本出售。

全书的包括序言有九部分,分别是:

序论

第一章,雅尔塔与大国对战后稳定的追求

第二章,中苏跳跃与大国合作的破裂

第三章,七大与中共外交政策的缘起

第四章,向沈阳进军:中国政治与苏联对东北的占领

第五章,毛泽东、蒋介石和美国对华北的干涉

第六章,马歇尔使命的起源

第七章,苏联撤军与内战的来临

结束语,造反、大国干涉和内战

结束语中作者给出了这样一些结论:

1. 蒋介石发动了内战。他是政治家而不是军事家。他首先关注的是自己政权的生存而不是与苏联的冲突。

2. 斯大林深度卷入中国内战,因为他处处要为苏联的利益考虑。例如,直到德国败局已定,他才派兵在东亚打击日本。

3. 冷战一般被认为从1947年开始,其实在中国,从日本即将失败之前就已经开始了。

4. 斯大林从不相信中共真正有能力在中国夺取政权,也完全不知道中共是否会听从自己的劝告。

5. 满洲落入中共之手,是美苏博弈的副产物。

6. 战后苏联对华政策极不成功,失去了影响中国政府的力量,也冒犯了华盛顿。

7. 马歇尔作为特使的主要任务是要限制苏联在中国的影响。

结束语中提到,“国共两党在1945-1946年间为争取外国支持所作的种种尝试,与中国历史上其他时期当权统治者与造反者在国内政治力量对比处于平衡时所采取的战略(这方面的好例子是17世纪中期和19世纪晚期)有着异曲同工之处。”这倒是给出了另外一个研究的切入点,在17世纪中期和19世纪晚期天朝内部发生了什么事情?当时的国内对立双方又在争取哪些外国势力的介入呢?

全书结束,作者指出“直至60年代或70年代,大国对于第三世界国家国内冲突的干预不仅仍是冷战的推动力量,也是第三世界各国内部各种力量为争夺政治统治地位的斗争发展的动因。”他的其他著作有兴趣应该找来看看,他人都已经作为历史研究的东西,在天朝仍然是现在进行时,世人不得而知。

结束语:造反、大国干涉和冷战

“结束语:造反、大国干涉和冷战”,录自《冷战与革命——苏美冲突与中国内战的起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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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束语:造反、大国干涉和冷战

    毛泽东和中共在内战中的胜利,是一场“人民揭竿而起”的革命的胜利:蒋介石的失败,是国民党政权政治、经济、军事崩溃的结果;与此同时,冷战在全球范围兴起对中国内战的结局也起了重要作用——它使得执政者难以垄断国际资源,使得造反者有可能获得外部支援;美国人不喜欢蒋介石,斯大林不相信中共能在内战中获胜,但美苏到头来依然站在国共背后卷入中国内战,这正是冷战的逻辑在起作用!

马歇尔将军在中国一直逗留到1947年1月。但是,同他在1946年所取得的成果相比较,他在通过调停而使国共两党达成协议的问题上再没有取得任何进展。将军是一位骄傲而又固执的人,他拒绝承认自己无法用政治办法来解决国共之间的冲突。从1946年l0月起,他便知道进一步的调停是无用的,因而将大部分时间花在向美国公众解释为什么在谈判失败之后美国仍应继续向蒋介石政权提供支持。

与此同时,内战愈演愈烈。l946年5月19日,四平落入国军之手,四天后,国民党部队又占领了长春。战争在6月间经历了短暂的停顿之后,毛泽东试图将国民党军队从其正在东北发动的攻势中引开去,战火渐渐向华北和华中蔓延。1947年年中,当林彪部在东北发起反攻后,中共的军事态势逐步得到了改善这以后,共产党在1948年秋冬的一系列大规模战役中打断了国民党军队的脊梁,到1949年初,当蒋介石的残余部队南逃时,国民党政权开始为在台湾建立最后的落脚点进行准备工作。

1949年10月1日,毛泽东在北京天安门城楼上宣布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此时,主席和他的听众们都知道,中共已经取得了军事上的胜利,毛泽东和党的其他领导人无疑还知道,他们成功的源泉在于党在过去30年间所建立起来的来自人民的支持。对毛泽东也是对研究中国革命的大多数历史学家们来说,一个关于中共获得胜利的最基本的事实是,正是人民群众为反对社会不公正、政府腐败无能以及外国统治揭竿而起的暴力行动,促成了这一革命的发展。根据这样的看法,毛泽东在10月1日这一天出现在天安门上,确实意味着中国作为一个民族“已经站起来了”。

作为对于三年内战中共产党取得胜利和国民党遭致失败的原因的总结,上述关于“人民揭竿而起”的看法当然是有道理的。但是,要对共产党在中国的胜利作出全面的解释,还必须考虑到其他一些因素。正如关于中共党史的一些新研究所揭示的,中共在中和和地方各个层次驾驭中国政治的能力对于战胜国民党起到了关键性作用。

在以往关于中国革命的历史研究中,人们在对共产党胜利和国民党失败的原因进行探讨时往往忽略了国际关系所起的作用。本书则指出,当二次大战结束之际,对外政策在国共两党的战略制订中都占据了关键性的地位。国共两党都希望利用大国的干预来为自己服务,并以此阻止内战的爆发。中国的这两个党为获得国外的支持而进行的种种努力同大国之间的冲突联系在一起,创造了将存在15年以上的国际间结盟的一种新模式。冷战国际体系在中国的崛起也导致了中国内战于1946年爆发蒋介石同苏联结盟的失败,促使他放弃发掘通过谈判解决问题的潜在可能,其结果则是作出对中共开战的决定。由于美国固执地坚持向蒋介石提供军事援助,毛泽东在1946年初终于相信,中共要依靠大国的干预来避免内战是行不通的。中共在国内政治中的成功以及同莫斯科关系的改善,使得党有能力对蒋介石于1946年至1947年间的军事挑战作出回应,并在两年后最终击败这一挑战。

在1944-1946年的大部分时间里,毛泽东在中共的决策过程中占据着中心地位。除了1945年的最后两个月以外,毛泽东对所有的重要信息和文件(特别是与外交问题有关者)均事必躬亲、亲自审阅。他独特的声誉是建立在他既是政治战略家又是军事战略家的声誉之上的。在党的所有领导人中,只有毛泽东才与前线指挥员保持着与党的书记处及政治局同样密切的关系。

在抗日战争的最后两年里,毛泽东已开始将更多的注意力放到国际问题上来。在政治上取得了对于王明一伙的完全胜利之后,主席将他以前对手关于国际形势的一些典型的重要论点吸收了过来。他在统一战线问题上同著名的“国际派”周恩来紧密合作,这也使得外交事务得到了他更多的重视。最后,美国对中国战事的日益卷入促使毛泽东相信,大国在战后仍将在中国政治中扮演积极参与的角色。

从1944年开始,毛泽东便坚定地相信,苏联与美国之间的同盟将成为战后在中国和世界其他地区开创和平时代的基石。诚然,他仍然认为,国际间“斗争”的出现是不可避免的,这就如同他在国内同蒋介石的联盟也会时时陷入斗争一样。但是,这些斗争将不会改变大国在国际问题上达成妥协的潮流。在这一即将到来的时期,中共将利用自己在抗战时期所积聚的政治力量去争取更多的权力在这一过程中,苏联不断增长的国际影响力将会使中共受益匪浅。

毛泽东关于对外事务的分析起初是牵强而肤浅的。在他作出这些分析时,他既不懂得外交上的交互影响如流水常变、永无定型,也不了解构成外国领导人动机的想法与思维。造成这种解释上缺陷的主要原因并不在于毛泽东缺乏关于国际问题的资讯,而在于他不了解大国对于自己在东亚利益上的基本看法。在毛泽东看来,进步力量与反动力量在国际问题上不停地进行着角逐,而国际形势的实际状况则是由角逐双方各自的得分或失分所决定的。毛泽东曾经对身边工作人员表示,这场角逐始终是非常复杂的,并往往在秘密情况下进行。他因而认为,要从新闻报道或私下谈话中获知大国间实际上存在着何种协议与冲突是不可能的。

对于国际政治的这种“神秘化”看法使得毛泽东将自己的分析建立在猜测和凭空的想像,而不是延安所能得到的情报的基础之上。结果,他和党的其他领导人常常会对外交实践的特点作出错误的判断,并且只是根据那些符合他们总的想法的报告来采取行动。1945年8月和l2月,延安两次在制订国内战略时以斯大林关于美国人的幻象式“理解”为依据。1946年2月,当马歇尔保证说华盛顿将支持在中国建立联合政府时,毛泽东又因而便相信和平是不可避免的。

中共的决策进程也因为毛泽东对于中国总的政治形势看法的变化而受到损害,毛泽东的分析可以在几天里便从一种立场转到另一种立场,似乎很不把自己在政治局和书记处会议上认真表述的看法当做一回事。有的时候,毛泽东灵活的思想方法以及他说服别人接受自己看法的能力是中共的福音,就像他在1945年夏天对党的军事力量进行动员时的情况那样。但有的时候,毛泽东脑子的突然拐弯也会使党面临灾难性的威胁。在1945年秋天以及在毛泽东于50年代末和60年代发动一系列大运动的时候,就出现过这样的情况。

但在40年代,毛泽东仍然能够从错误中汲取教训。1945年9月至11月同国民党谈判的失败以及随之而来的外交上的挫折使毛泽东得出结论:只要蒋介石仍然得到美国与苏联的支持,中共就别想在中国取得政权。在山海关之战开始前,他已在就中共应作出怎样的让步以减少同美国冲突的问题进行思考。毛泽东对苏联的政策感到失望,并认为,蒋介石之所以敢于发动内战,莫斯科要承担一部分责任。但是,当国民党军队于1945年11月中旬在华北发起攻势时,延安的感觉是,如果没有美国的建议和支持,国民党是不会这么干的。这又使得毛泽东和刘少奇认识到,他们没有能力打破重庆与华盛顿之间的联盟。

一个看来矛盾的现象是,正是苏联采取的最有害于中共的行动却促成了延安与莫斯科之间更为紧密的合作。194S年11月下旬,斯大林命令中共将其干部撤出东北各大城市,造成了中共与苏联关系的高度紧张,并迫使刘少奇和临时负责中央工作的其他领导人必须在服从还是抵制苏联政策的问题上作出抉择。由于得到美国支持的国民党军队此时已开始了对中共的大举进攻,刘少奇只有很小的回旋余地。他只能服从苏联人的意志,并希望这样的做法能够阻止斯大林进一步倒向国民党一边。

1945年末至1946年初,莫斯科向延安发出了善意的信息,这使得刘少奇并随之也使得毛泽东认识到,中共的对苏政策是有收获的。中共与苏联联系的加强以及同时期国民党与莫斯科关系的恶化,毛泽东有能力同蒋介石以武力夺取东北的图谋进行对抗。但毛泽东也知道,莫斯科政策多变。中共要想防止让1945年秋冬那样的挫折再次发生,就必须为自己同苏联的友谊付出代价,避免在国际上和国内实行为斯大林所“坚决反对”的政策。

1946年这一年标志着中共与苏联实际结盟时期的开始,结盟将一直持续到50年代后期。许多观察家都注意到,从1946年初起,延安与莫斯科所发表的公开声明调子越来越相似,这其实并不仅仅是一种巧合。在毛泽东对苏政策的调整与他对马歇尔使命的支持这两者之间,并不存在着任何矛盾之处。直至1947年年中,苏联人对于在中国建立联合政府一事始终是持赞同的态度的。

苏联人于1946年4月同意让中共接管东北各城市是中共与苏联关系的一个重大转折点。在毛泽东看来,斯大林不对中共占领长春和哈尔滨提出反对,便是重庆和莫斯科之间的联盟已经崩溃的信号。虽然苏联人依然并未向中共提供多大的政治与物质支持,但由于国民党与苏联关系的破裂,使得毛泽东有可能在不对斯大林的对外政策提出挑战的情况下与国民党在东北展开角逐。

毛泽东曾经相信,由于延安与莫斯科之间有着共同的意识形态信仰,苏联人在红军参战后将会同中共紧密合作。然而,在六个月的时间里同斯大林部队的接触使他认识到,要得到苏联人的合作就只有向他们作出让步。中共与苏联关系中的意识形态因素曾被许多西方历史学家用来解释中共的政策行为。但是,当莫斯科在中国共产党人的心目中不再是一种遥远的理想典范的时候,这种因素的重要性也开始消褪。对于毛泽东来说,苏联在1945年所奉行的对华政策创造了一种情势:中共既离不开同苏联的联盟关系,但又发现这种关系既不平等也充满坎坷,而构成关系基础的则是远胜于共同意识形态信仰的实际的妥协让步。

毛泽东在试图得到苏联支持的同时,也继续希望避免同华盛顿全面决裂,在他看来,由于美国统治集团内部进步与反动力量之间的斗争,美国的政策既缺乏一致性也难以预料。甚至在美国于1945年10月开始军事上的干涉后,毛泽东仍命令中共指挥员避免与美军发生冲突,寄希望于美国的政策能够重新向着有利于己的方向转变。

毛泽东对马歇尔头几个月的调停所作的解释是,美国对中共的政策已不像先前那么敌对。但是,鉴于美国在1945年秋曾公开对蒋介石在冀东所发动的攻势表示支持,毛泽东不敢说美国政策在马歇尔使命初期出现的变化是“进步力量”在华盛顿占了上风的缘故。相反,他将马歇尔使命看做是苏美妥协的结果,这使得华盛顿向莫斯科作出让步,赞同以和平方式解决中国的问题。

毛泽东对于美国的军事力量有深刻的理解,因而对于同美国发生军事冲突不感兴趣。当国共两党在重庆的谈判陷入僵局而大国之间的关系也于1946年晚春进一步恶化时,毛泽东得出了苏美妥协已经崩溃的结论。在这一新形势下,他知道美国人将会对蒋介石以武力压服中共的行动予以支持。中共的报刊广播于1946年夏对美国政策进行声讨,其目的既是为了向华盛顿发出警告,告诉美国人共产党人不会在军事压力下屈服,也是为了向苏联人发出信号,表明中共对莫斯科的忠诚。这一宣传攻势意在使中共避免与美国人发生冲突并限制与国民党的战争。

中共领导人既不希望看到内战的发生,也没有策划过发动内战。如果蒋介石不曾拒绝接受政治协商会议的协定,或者不曾采取向满洲推进的军事行动,毛泽东也许不会批准林彪占领长春和哈尔滨的计划。但是,当蒋介石加大对中共的军事压力时,林彪的看法渐渐赢得了毛泽东的支持。到1946年4月中旬,毛泽东已经对谈判失去了信心,而认为同国民党的战争不可避免。

正是蒋介石自己发动了那场导致其政权的政治与军事崩溃的战争。他一贯反对向中共作任何重要的让步,并坚持共产党“叛匪”要么归顺政府,要么就与政府交战。蒋委员长的主要目标是要在自己的领导下统一中国。在1946年春天,他感到自己的军事力量是实现这一目标的最好手段。

但是,正如蒋介石的整个生涯已经证明的,他更是政治家而不是军事家。他并不愿意看到一场全面内战的发生:直到l945年底,他一直试图在不必打仗的情况下使共产党人归顺于他。虽然他相信自己的军队要比中共的军队强大得多,但他仍然对于自己政权在政治上和经济上的一些弱点有着惊人的清醒认识。例如,他知道许多地方领袖对于重庆充其量也只有着暖昧含糊的忠诚,他也知道腐败与浪费正在侵蚀着自己政府的财政状况。为了不使这些问题进一步恶化,蒋介石希望能迫使中共接受他的权威,而不必将有限的资源用于重新燃起的战火。

蒋介石的算盘是,他要利用大国对其政权的支持而使延安认识到继续反对他是无用的。1944年至1945年间,他一直在有力而巧妙地推行着这一战略,并取得了显著的成果。如果我们考虑到蒋介石的政权已经由于日本的无情进攻而变得多么虚弱的话,则我们便不得不对他争取美国与苏联支持的能力刮目相看。

雅尔塔协定和莫斯科条约都包含着国际上对于蒋介石政权的支持。同蒋介石后来的说法正相反,他本人当时对这些协定的看法是相当积极的,并还在这些协定的形成中起过重要作用。主要由于来自美国和苏联的支持,到1945年底,蒋介石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接近于统一中国。    当斯大林要国民党在苏联的合作与美国的军事支持之间作出选择时,蒋介石的国际战略开始陷于瓦解。这使得蒋介石在1946年初相信,他除了用武力对付中共以外,已无他路可走。对国民党的这位领袖来说,马歇尔的调停以及人们为在中国实现和平而提出的种种建议都只不过是对于军事行动的恼人的骚扰。在重庆与莫斯科决裂之后,蒋介石知道他只有通过打仗才能取得对于东北的控制。

同毛泽东一样,蒋介石是冷战的一位后到者。他并不认为同时与苏联人和美国人进行合作有什么矛盾之处;相信,只要驾驭得法,他就能同时得到这两个大国的支持。他强烈地意识到苏美之间日益增长的敌意,但同时却感到,苏美之间的这种对抗对他的政权是有利的,中国则应当避免站在任何一个大国的一边反对另一个大国。

直到1946年初,蒋介石仍然拒绝听取国民党内亲美的上层外交人士的意见,坚持认为同苏联进行合作是可能的。如果斯大林让他有任何理由相信同苏联的合作是会产生积极效果的话,那么,委员长本来是会继续为此而进行努力的。蒋介石对苏联的看法是,这是一个不友好但却讲求实际的大国;它希望从中国得到特殊的让步,不会因为意识形态上同中共的合作而失去得到这种让步的机会。蒋介石认为,尽管中国共产党人很愿意在中国充当苏联的工具,但却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提供给莫斯科,斯大林因而不会对他们有什么兴趣。

蒋介石将对外政策视为受到实际利益驱使的一场游戏。他相信,如果他要获得某个外国的合作,他就必须作出相应的让步。他觉得自己知道斯大林想要得到的是什么,无非是像从前的沙皇那样从中国获得领土上的让步,美国的意图则要难以捉摸得多。

蒋介石从来不把中国和美国看做是天然的盟友。他对美国的政治体制并不赞赏。由于罗斯福和马歇尔想要改造中国政治,他对他们在个人感情上也极不喜欢。可是,蒋介石需要美国的援助:为了从美国决策者那里得到这种援助,他将自己的政权描绘为对于美国战后的东亚计划是不可或缺的——先是美国与日本作战时的盟邦,后是美国与苏联对抗时的盟国。虽然蒋介石并不知道怎样做才能赢得美国的合作,但他越来越相信,即便中国发生内战,杜鲁门也将继续对国民党政权提供援助。

1945 – 1946年间,蒋介石的对美政策在很大程度上仍然是成功的。他先后得益于赫尔利作为大使的极端无能和美国军方的反苏偏见,因而即便在他反对美国对华政策时,他仍能得到美国的支持。美国训练、装备并帮助运送他的军队,为他提供情报,还负责为他守卫交通线。总之,比之抗日战争时期,国民党和美国人在和平时期成了关系更为紧密的盟友。

然而,蒋介石的对外政策却由于冷战的发生而未能成功地推行下去。不管国民党口头上怎么说,它必须同时依靠美苏两家的支持才能够发展自己的实力地位并避免内战的爆发。当同苏联的联系纽带消失、内战到来时,对外政策就再也不能对国民党在战后所经历的政治失败予以补偿了。尽管蒋介石继续得到美国的援助,但由于他的专制统治,他在经济上的举措失当,以及他对于大多数中国人的要求基本上是无动于衷,国民党政权最后仍然瓦解了。

直到1944年,斯大林对于中国的发展仍然没有什么兴趣。他在东亚的关注中心是日本,所担心的是日本这个敌国会对苏联的远东各省份发起进攻。到1944年底,德国已处于战败的边缘,日本的力量也已大大削弱。此后,斯大林的目标才从避免日本发动进攻转变为准备对日本发动军事进攻。除了彻底打败日本之外,斯大林还希望将苏美联盟扩展到东亚。他也希望能建立苏联在满洲的影响,但又不愿意因苏联在满洲的要求而损害与华盛顿或重庆的关系。恰恰相反,斯大林似乎一度曾相信,《雅尔塔协定》不仅将保证使苏美之间的合作得以继续下去,也将为在中苏之间达成为罗斯福所认可的广泛协议打下了基础。

斯大林在1945年夏于莫斯科举行的中苏谈判中提出的要求大体上温和的。为了避免与美国人发生冲突,斯大林希望在红军对日开战前便同重庆达成特殊的协议。为了达成这种协议,斯大林又不能不在一些问题上同蒋介石妥协。最后签订的条约因而并不是苏联一相情愿的产物。这笔交易的达成是因为莫斯科和国民党政权都对之感兴趣。

斯大林未能在东亚制订一种前后一致的战后外交战略,这不仅摧毁了他同蒋介石的联盟,也大大促成了冷战的到来。起初,当中苏谈判正在莫斯科进行时,他便对美国人向他施加压力的企图作出了过度的反应,拒绝当苏军在满洲发动进攻时同美国进行任何军事上的合作。然后,由于在欧洲经济与政治解决方案问题上的冲突,斯大林开始将苏联在满洲的地位视为同华盛顿进一步讨价还价的筹码,同时却忽略了同蒋介石的交易。

斯大林将美军在华北登陆看做是对苏联在满洲存在的直接挑战。作为对此的一种反应,他试图恢复苏联同国民党在东北的合作,以避免使中美同盟的矛头指向苏联。最后,斯大林坚持要求所有的美军从中国撤退,并以此作为蒋介石为获得苏联的友谊所必须付出的代价,这就迫使蒋介石与莫斯科决裂。

斯大林从不相信中共真正有能力在中国夺取政权。在他看来,在一个由帝国主义国家占据主导地位的世界上,任何国家的共产党若没有军事力量的支持都不可能取得胜利。鉴于美国军队(而并非苏联军队)在中国除东北以外的所有地区几乎无处不在,斯大林相信,如果内战在中国爆发的话,中共便会被击垮。他不希望中共为夺取政权而对蒋介石提出挑战,而是希望中共以苏联对外政策的需要为转移来设计自己在国内的政治活动。根据他在抗日战争时期同中共打交道的经验,斯大林完全不知道中共是否会听从自己的劝告。结果,在苏联于1945年8月前所进行的外交和军事规划中,中共没有任何地位。

斯大林对中共的忽视造成了红军初入满洲时对中共的政策缺乏协调。然而,斯大林到9月中旬便认识到,他可以利用中共在东北的存在迫使重庆和华盛顿为取得苏联的合作而付出更大的代价。换言之,苏联同意让中共在满洲建立行政机构也标志着莫斯科为履行8月的协议而期盼蒋介石和杜鲁门作出更大的让步。

当斯大林在11月间由于来自华盛顿和重庆的压力而退让时,中共再次在苏联的对外政策中失去了自己的位置。红军将中共所建立的行政机构从东北各城市中赶了出去,斯大林则告诉延安应寻求同蒋介石达成妥协。这位苏联领导人甚至可能还曾命令红军指挥官在驱逐中共部队时应当尽可能严厉一些,以便试探延安领导人的“国际主义”及对莫斯科的忠诚程度。

斯大林将赫尔利辞职和杜鲁门的1945年12月15日声明解释为华盛顿将减少对中共的敌对的迹象。这一关于美国政策将发生变化的看法促使斯大林对莫斯科与延安之间的关系进行修补。中共已表明了自己对莫斯科的忠诚。斯大林所希望的是,当中共成为联合政府的一员时,将会为苏联的利益服务。

斯大林同重庆的决裂导致了他作出从东北撤出苏军的决定。1946年1月以后,斯大林便已经清楚地知道,蒋介石将把国民党的对外政策建立在与美国结盟的基础之上;即便苏联作出在满洲同国民党合作的保证,也不足以阻止美国在中国的军事存在。因此,苏军继续留在东北已变得毫无意义,这只会增加美国人和中国人对于苏联动机的怀疑,并妨碍莫斯科同新政府建立更好关系的机会。从东北撤军则可以改善亲苏力量在中国的政治地位,同时也可以通过让中共控制北满,使其在军事上讨价还价的地位得到加强。

同斯大林在雅尔塔会议和中苏莫斯科谈判中所取得的成果以及苏联在1945年8月间的军事胜利相比较,战后苏联的对华政策是极不成功的。斯大林不仅失去了影响中国政府的能力,也因为外交举措的前后不一致而冒犯了华盛顿,从而使杜鲁门加强了对于蒋介石的支持。

除了目标上的前后不一致以外,斯大林的政策风格也要对上述失败负责。苏联的这位领导人看来不能让任何其他人代他作出对外政策上的决定,结果,任何问题只要没有像同中共的关系或中苏经济谈判等问题那样引起他的直接关注,就会处于无人处理的境地。此外,斯大林粗暴以及咄咄逼人的个人行为也常常使得他不能实现一些紧迫的政治目标。

同斯大林的动摇不定相比,杜鲁门政府在中国问题上制订与推行对苏政策时要首尾一致得多。这一政策的目标是要限制苏联在中国的影响并防止苏联军事势力在满洲长久存在下去。

杜鲁门作为政治领袖却存在着种种不足之处,例如急躁轻率、缺乏说服别人的能力、不严谨等。但我们不能因此便抹煞杜鲁门政府对外政策的基本构成是高度一致的。在罗斯福死后还只有几个星期里,国务院和国防部的高层官员便已表示要改变罗斯福在东亚同苏联合作的政策,并想方设法地限制苏联的影响。哈里曼、格鲁和国防部的计划制订者们都将美国向蒋介石提供军事及外交支持视为遏制苏联的最好手段。哈里曼在1945年夏中苏莫斯科谈判中对于中方立场的支持则是对于雅尔塔协定的最后一击,同贝尔奈斯关于为外交目的而使用原子弹的主张相比较,这也是一个更好的信号,表明美国的政策发生了变化。

在日本投降后的几个星期里,美国从政治上支持蒋介石发展到保证在军事上向他提供实质性的援助。根据国防部的指示,美军不仅在国民党接管华北与沿海地区时予以协助,甚至还替蒋介石占领主要城市。到11月下旬,在蒋介石的军队与共产党的军事对抗中,美军为前者提供了装备和运输,使之得到了加强。

在作出这些决定的过程中,杜鲁门总统没有起任何重要的作用。无论是就美国对华政策制订的特殊细节或大体轮廓而言,他都几乎完全没有参与;他个人在其中的影响则只是限于表达了他对中国共产党人的极不喜欢。1945年秋天,当杜鲁门的大多数顾问都因苏联日益咄咄逼人的态度而引起警觉时,他本人则在这一点落后了一步。这里的一个很典型的例子是,他之所以任命马歇尔使华,并不是为了对莫斯科和重庆发出一个外交上的信号,而主要是为了应付国内对他的政策的批评。

对于国防部为马歇尔使命设计基本政策的那些官员们来说,他作为特使的主要任务是要限制苏联在中国的影响。马歇尔则在评价理解苏联政策的问题上和他的同事们的意见完全一样。他之所以推动美国改变政策,即从向蒋介石提供全面的军事支持到既向他提供军事上的援助又要他施行改革,就是为了使蒋介石成为美国在冷战中更有效和值得信赖的盟友。

可是,由于蒋介石首先关注的是自己政权的生存而不是与苏联的冲突,马歇尔失败了。正如人们经常指出的那样,尽管蒋介石抵制改革,但美国还是决定在军事上继续向他提供援助,这就大大削弱了马歇尔从政治上影响国民党政府的能力。然而,美国政策在更大范围内的不一致对中国政治所产生的影响要大得多。正是苏美关系的破裂使蒋介石清楚地认识到,他不可能再通过同时从美苏两大国得到援助来打败自己的敌人。这一认识使得蒋介石不再把美国的调停放在眼里,而是诉诸战争。但到头来,蒋介石自己的政权却过于脆弱而未能在这场战争中生存下来。

本研究揭示,1946 – 1949年的中国内战是随着冷战的出现而发生的。然而,就冷战观念的形成而言,中国的国共两党始终落在大国的后面。毛泽东和蒋介石直到1946年还相信,同两个大国中的一个结盟并不意味一定要同另一个对抗。国共两党向冷战二元政治的逐渐转变均是大国施加压力的结果:来自美国或苏联的援助都是有条件的,那就是.接受援助者要站在他那一边参加冷战。

国共两党都认为,来自国外的援助对于自己的事业具有至关重要的意义,并都试图通过作出政治上和领土上的让步来获得这种援助。民族主义确实在中共和国民党的意识形态中都有一席之地,但并没有阻止这两个党中的任何一个在争取得到外国援助时对“民族”利益忽略。国共两党在1945-1946年间为争取外国支持所作的种种尝试,与中国历史上其他时期当权统治者与造反者在国内政治力量对比处于平衡时所采取的战略(这方面的好例子是17世纪中期和19世纪晚期)有着异曲同工之处。

到1946年年中,苏美两大国的领导人已将中国内战同两国在欧洲和中东的利益冲突联系在一起。冷战时期的一种典型的认识,亦即两个超级大国卷入了一场全球性的冲突并各自都得到了附属国家的协助,在莫斯科和华盛顿大约同时发展起来。从1945年年中起的那一年里,两大国逐渐埋葬了在他们之间进行合作的一切希望,并将他们在中国的冲突转变为两大国全球冲突的许多组成部分之一。

近年来关于早期冷战的研究得出的一个最重要的结论,就是苏美冲突全球化的进程很早便开始了。虽然华盛顿和莫斯科在战后的最初几年里的关注中心是在东欧和中欧,但双方要知道自己关于各自意图和能力的认识是否正确,最重要的检验却是在中国、朝鲜、伊朗和希腊等其他地区进行的。在重写早期冷战历史的过程中,年轻一代的历史学家们已经发现,在苏美两国对于世界其他边缘地区的政策中,也存在着我在本书中予以揭示的那种现象:苏联犹豫不决,美国咄咄逼人。

诚如布鲁斯·卡明斯(Bruce Cumings)所指出,对华盛顿来说,冷战的“初期形势”出现于1945年,而不是1947年或那以后。在美国政治领导人看来,造成全球冲突的根源可以追溯到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的这一年。在苏联这方面,斯大林未能在这一年就自己的对外政策作出从战争走向和平的必要调整。他并未试图为打消美国的怀疑而制订一项谨慎的、目标明确的对外政策;相反,他的外交忽急忽缓,在采取激烈措施和妥协行动之间大幅度地摇摆不定,这既加深了美国的担忧,也更使得苏联陷于孤立。到1946年年中,斯大林及其助手们都相信,欧洲以外的整个世界都已成为美国向苏联发起大举进攻的舞台。

本书的一个主要发现,是对外政策在中国共产党40年代中期的革命战略中占有重要地位。这种在革命斗争中强调国际方面的情况,不仅在本世纪中期东亚地区的革命运动中可以看到,更是冷战时期第三世界革命政党政策中的普遍现象。我们对于对外政策在革命领导人(以及他们的对手)思维中所起作用的这种新认识,将促使历史学家们在研究对外事务对国内政治冲突的影响时提出新的问题。

既然国民党在1945年几乎在所有方面都拥有优势(其中最有利的看来又是它所得到的外交上的支持),那么,为什么赢得内战胜利的又是中共呢?仅仅以共产党人在中国受到人民大众的广泛支持这一点还不足以对此作出充分的解释。中国的情况和以后许多亚非国家的情况一样,政府因冷战而不可能对来自外国的援助加以垄断,这也就为造反者提供了取得胜利的机会。正如越南的吴廷艳、安哥拉的罗伯托,特别是阿富汗的卡马尔政权一样,蒋介石未能像前冷战时期许多国家的政府那样从享有广泛的国际支援中得到好处。另一方面,发生于19世纪末与20世纪初的反抗殖民统治的武装斗争很少有希望能同一个外部大国建立联盟,相形之下,冷战造成的两极化以及大国冲突的规模则为第三世界的造反者利用国际上的大国体系为自己的利益服务打开了大门。通过强调意识形态上的一致性、或战略上的有利之处、或经济上的利益等,东南亚、中南亚、南部非洲以及中东的革命运动才有希望从大国那里得到政治上的鼓舞和物质上的支援。这种结成同盟的新的可能性也极大地改变了造反者获得成功的机会,并保证了新生革命政权的生存。

直至60年代或70年代,大国对于第三世界国家国内冲突的干预不仅仍是冷战的推动力量,也是第三世界各国内部各种力量为争夺政治统治地位的斗争发展的动因。在一个革命的政治变化时代,大国能够对之产生影响,但这种影响也有其局限性。关于冷战国际史的研究正在发展中,我们通过把注意力集中到苏美冲突的地区性方面,便能有许多重要而及时的新发现。

读书随记之二十二——陈丹青看苏俄

读书随记之二十二——陈丹青看苏俄

无知的游历,陈丹青,广西师大,2014

论世俗层面,今日中国早已经挣脱了世纪之久的苏俄影响——除了苏式的制度原型,丝毫未变——对民族的机运,中国人倒是大规模务实着、聪明着,唯于国家的真问题,巧施敷衍,强行规避,在价值层面,迄今掖着白卷——上百年前我们“以俄为师”,现在还想学、还敢学吗?此行,我目击了这个国家的新姿态与老资源:一面,再度衔接彼得大帝宏图未尽的西化,一面,朝向俄罗斯历史的深处:东正教。(pp221~222)

陈丹青曾经说他在文革中就是等着,等着那个人死去,现在依然是等着,等着崩盘。这样的态度,我辈小民也应持有,并且要有所准备才好。

读书随记之二十一——镜中的苏联好大狂

读书随记之二十一——镜中的苏联好大狂

托夫勒在《第三次浪潮》一书中,给出了所有第二次浪潮国家的六条原则,它是在不同程度上所在国家所实施的“纲领”,这六个原则分别是:标准化、专业化、同步化、集中化、好大狂、集权化。托夫勒分别讨论了这些原则在工业社会的两翼——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社会的应用。例如,自大狂在社会主义,也就是在苏联经济活动中的情况是这样的:

“……就是在苏联经济活动中,尽可能把企业合并成为极少数的最大企业。斯大林更是粗暴地强迫推行大规模工业化,建立新的大工程。像在马格尼戈尔斯克的钢铁联合工厂,其他在扎波罗热,在巴尔喀什的炼铜企业,在哈尔科夫和斯大林格勒的拖拉机厂。斯大林甚至查问一个美国的企业设备有多么大的规模,于是下令建设一个比它更大的企业。

“赫尔曼博士在《苏联经济的好大狂》一文中写道:“在苏联一些地方上的官员,实际上总是争先恐后地争取‘世界上最大的工程’。”1938年,共产党曾经发出警告,反对“自大狂”,但收效甚微。甚至今天的苏联和东欧共产党的头头们,也是赫尔曼博士称作“好大狂”的牺牲品。

“这些好大狂都是来自第二次浪潮对于“效率”的狭隘观念。但是工业化的好大狂并不限于工厂企业的建设规模。它集中反映在国民生产总值(GDP)上。它是用不同的数据综合统计的方式,反映产品和服务价值,作为衡量经济的“尺度”。第二次浪潮经济学家这种统计方式有许多不足之处。但从国民生产总值的观点出发,不论产品采取什么形式,是粮食还是教育卫生,还是军火,都无关紧要。雇佣一批人盖房子或拆房子,都增长了总产值。还有,国民生产总值只衡量市场或交换的活动,而忽视了以无酬生产为基础的一个重要经济部门,例如生儿养女和家务劳动。

“尽管有这些缺点,第二次浪潮各国政府仍然盲目地不惜一切代价,增加国民生产总值,极度的“增产”,甚至不顾破坏生态和社会的危险。好大狂在工业化精神中如此根深蒂固,看来是不可理喻的。好大狂与标准化,专业化和其他的原则,成了工业化基本原则。”

托夫勒在1980年出版了《第三次浪潮》一书,兲朝的译本是在1983年出版的。不得不说,托夫勒是个预言家,兲朝这三十年对GDP好大狂的痴迷,对环境的破坏,对社会的撕裂,无一不被言中。可托夫勒当年分析的并不是这老大王朝,而是苏联,这样洞穿未来的睿智,就更上了一层。苏联真是兲朝的一面镜子,值得好好分析,即便是为了个体在覆巢之下的完卵求生需求,也有必要把托夫勒的书好好阅读一遍。

老李到底是个曲士

老李到底是个曲士——《从小李到老李:一个中国人的一生》,李昆武,三联书店,2013
这本书一套三册,算是绘本,从本朝开国画到2010年前后,前两册还有点内容,给大家略微普及一下文革等隐蔽的历史词语,而第三册简直就是滥竽充数,且不说叙述情节的倏忽跳跃断裂,作为个人历史的叙述,大环境的某些重要节点的故意回避和搅混水,实在是不应该,李昆武说到底是个老滑头,如果天真点以为,那他就是个曲士——庄子说:曲士不可以语于道者,束于教也。
所以呢,这三册书打算转让,已经在豆瓣上挂出了。

读书随记之二十——孔令朋的诧异

读书随记之二十——孔令朋的诧异,《在历史的风陵渡口》,高华

如果做为政府的官员,廉洁奉公,这样是否是个对国家对社会有益的呢?错!反而是有-罪-的!孔令朋就遭遇这样怪异的逻辑。尚黑无底线啊。

执政党对民主人士、民族资产阶级和知识份子的要求是:解决“立场、观点、方法”的问题,这又是延安整风主题在新形势新环境下的重复。所谓“立场”就是在政治上旗帜鲜明的拥护中共和毛泽东的领导,站在中共和新政权的一边;反蒋、反美、拥护中苏友好;拥护和执行中共的各项路线、方针、政策,所谓“观点”,就是接受毛泽东的《新民主主义论》,刘少奇的《论党》以及陈伯达、胡乔木、艾思奇等理论家的新论述,学习并初步接受“社会发展史”(“人类社会发展五阶段论”)的基本概念。对于原先生活在国民党统治区的人们,这些“新观点”是一套全新而陌生的叙述,包括对一系列重要概念,重要问题的重新认识,例如新的观点认为,在国民党统治时代,个人操守好,做官不贪污并不表明该人在政治上就是正确的。孔子第七十代谪系八府长孙孔令朋原任国民党天津市政府负责物资分配的官员,掌握大量面粉等紧缺物资,解放军进城后,孔令朋积极配合,向新政府移交了全部物资。1949年5月,天津市军管会粮油部部长约孔谈话,针对孔令朋一再表白自己在国民党统治期间“从不贪污”,批评孔“有罪”。部长解释道:“国民党贪污腐败,尽失民心,才会失败得那么快,你想想看,国民党的官都像你这么做,革命何时才能成功,所以说,你有罪。”孔令朋说,当时听到的这番话,“真是前所未闻,意料不到”[[31]]。所谓“方法”就是学习、掌握唯物辩证法,学会自我批评。在所有新叙述中的最重要的一环就是要他们自觉认识和接受“剥削阶级可耻论”。党站在道德制高点上,通过广泛密集的政治宣传,将阶级、阶级斗争的观念初步灌输到民族资产阶级和知识份子的意识之中。

[[31]]孔令朋:《风雨人生》(香港:天地图书有限公司,1997年)